第23章 蜜漬梅花

月書呆住, 過了會兒,她緩緩搖頭。

“我出門看了黃歷, 黃歷上寫, 諸事皆宜,那黃歷再往後翻一頁,就到小滿。絕不會有錯。”

床上的少女呼吸微微急促, 視線落在地上,聲音越來越低。

宋希庭不置可否,言語輕緩道:“我讓人傳膳,到傍晚了, 先吃些粥。”

屋檐下侍立的女婢聽到屋內傳喚, 提着食盒從外魚貫而入。

槅扇被推開,盛夏的日光臨到黃昏, 依舊灼熱, 折屏上人影憧憧,侍女發髻上的釵環随腳步微動, 月書眯着眼,眼前愈發模糊。

聽到有人換他殿下,床上的少女扶着腦袋,眉頭慢慢皺起。

屋裏, 宋希庭留下扶青, 将其他人全部遣走, 端着粥菜的小丫鬟站在一旁喊了月書好幾聲,她擡頭茫然看去,問道:“你喊我?有事嗎?”

扶青極少見她有這般凝重的表情, 不由得就将粥菜放在一邊的案幾上, 走近後擔憂道:“月姐姐, 你臉色這麽差,我去把府裏的大夫請過來罷。”

“等等。”月書叫住她。

扶青不解,折回身,卻見她望着自己,泫然欲泣,扶青趕緊道:“月姐姐你別哭,你要什麽你就告訴我,殿下如今把咱們移到了松蘿堂,什麽都齊備。”

月書此刻想得太多,頭疼欲裂,她擦了把眼淚,表示自己什麽也不想要,就想要答案,接着忍痛抛出十幾個問題,諸如:

“你是誰?”

“我是誰?”

“我的頭怎麽了?”

扶青萬萬沒有想到月書居然失憶了,她跪在床邊,一時都被她問懵了。

月書看着眼前綠色色塊一動不動,咳了咳,遮掩自己的急迫,解釋道:“我頭受傷了,一時間忘了太多事。”

扶青驚訝地看着她,擡手用力抓住她的拉着自己衣角的手,不解:“怎麽會這樣?”

月書眨着眼,無奈笑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把腦袋撞到哪兒了,你把你知道的告訴我,我或許就能想起來。”

一個時辰後。

天徹底黑了,扶青說的唇幹舌燥,月書請她喝杯茶,小丫鬟卻擺擺手,期待道:“你想起什麽了嗎?”

月書沉吟半晌,看了她一眼,難過:“我想到我送外賣被保安堵門不讓進。”

沒想到穿越古代她居然還幹過後門保安的角色,月書心裏感嘆,原來有朝一日,她也會變成她最讨厭的人。

“月姐姐,什麽是外賣、保安?”

月書咳幾聲,胡扯道:“我家那邊的方言,外賣就是燒麥,保安就是看門的。”

扶青:“倒是從未聽說過,這叫法真有意思。”

月書哈哈笑道:“那是。”

又聽扶青絞盡腦汁道了些王府細節,她腦袋裏還是空空,月書嘆了嘆,床上躺着,呆呆望着承塵,心想應該沒人比她更倒黴了。

她怎麽就這麽倒黴呢?

月書喝過粥,眼皮打架,瞌睡上頭,扶青見狀,幫她擦洗後安置下來。

小丫鬟輕輕推門而出,候在門外的小太監喊住她。

“殿下有話問你。”

扶青不敢相信,指着自己問道:“小秋公公,是真的嗎?”

殿下身邊的小太監抱着塵尾,啧了聲,反問:“這還能有假?你們扶家祖墳冒青煙了。”

扶青嘿嘿一笑,跟在小太監身後解釋道:“奴婢不姓扶,這還是進府後柳絲姐姐給我改的名,奴婢姓蒲。”

小秋公公冷冷道:“誰管你姓什麽。”

扶青:“……”

——

第二日,月書醒的早,窗戶外,朝日初升,屋檐下的鳥兒叽叽喳喳,扶青指着幾個丫鬟将鳥籠都取走,嘴裏還道:“都說不要八哥鳥,黑撲撲的醜死了,一大早就這麽鬧騰。”

月書支着手,她努力睜大眼看向窗外,眼裏是幾個移動的綠色色塊。

怎麽到處都是俄羅斯方塊?

她揉了揉眼,視力依舊沒有任何改變,月書抓着幔帳,半晌,自言自語道:“我不會是要瞎了?”

她怎麽穿書穿到了這個地步?

抱着腦袋,床上的少女一臉痛苦,未幾,她朝外喊道:“扶青,快幫我喊大夫!”

提着鳥籠的小丫鬟聽到她急促的聲音,腳下差點一滑,她跑到屋裏,飛快掃了月書一眼,見她頭也沒有流血,人還在床上,稍微松了口氣。

“我這就去喊。”

鳥籠就放在桌子上,月書捂着一只眼,仔細盯着,只見一只黑色小方塊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移動。

她望着出了神。

大夫來時宋希庭也跟着進來了,他今日穿着一身荼白蘇絹直裰,烏發用根青玉簪子绾起,未戴網巾,鬓角些許碎發,單看着,倒有幾分風雅。

身後的丫鬟與他如出一轍,溫掌事見床上的人傻呆呆的,心裏猜測月書大概被馬撞出頭腦毛病。

大夫将月書的眼睛扒拉着看了一會兒,似乎覺得有些棘手,便讓室內的丫鬟把窗戶都打開,衆人散去一二,月書仰着頭,眼睛幹澀極了。

老大夫摸了摸她的後腦勺,認真診斷後,無奈道:“老朽恐怕無能為力。”

月書抓着他的手,就差痛哭流涕:

“再看看罷,也許還能再接力?”

老大夫一張苦瓜臉,嘴裏說好好好,扭頭往宋希庭那兒看。

溫掌事明白他的意思,便使柳絲将月書拉開,嘴裏安撫了一番。

“你遭這一場無妄之災,實屬不幸,殿下已請了青都最好的大夫,你這才醒不久,身子好了,眼睛慢慢治,別急。便是治不好了,你在府中也是吃穿不愁,不要憂心太多。”

月書輕輕搖頭:“我不是擔心衣食住行。”

“那你憂心什麽?”

“我怕變成一個廢人。”

眼睛不好,她還怎麽去拆散有情人,三米之內看不清人與狗,她怕是一輩子都回不去了。

一側柳絲聽得好笑,又看她一副衰狗姿态,忍了半天,反問:“你之前跟廢人比有什麽區別嗎?”

“柳絲!”

溫掌事低斥她,小心地擡眼觀察月書的表情,見她一陣失魂落魄,不由将柳絲拉開,對宋希庭道:“柳絲一時嘴快,殿下莫要跟她這樣的丫頭一般見識。”

意識到情況不對,月書也并非之前的月書,柳絲忙收斂氣焰,跪地認錯。

宋希庭沉默不語,黑沉沉的眼眸裏意味不明,室內陡然變得壓抑。

風從四面的窗戶湧來,吹動衣袍,他聽到桌案上的鳥叫,恍然像是被驚醒,一個人擡手打開了鳥籠。

室內藥味兒被吹散,靜悄悄的,黑撲撲的八哥沒有飛走,爪子抓着他節骨分明的手,歪頭打量着這個面容冷淡的青年,竟格外的鎮定。

“殿下?”

秀雅溫潤的青年難得微笑,他擡手細看手上這只小八哥,柔聲道:“問我作甚,這般管不住嘴的丫鬟,連我手上這只鳥兒也不如。”

溫掌事一怔,扯了個笑,道:“柳絲她跟着我好多年,平日裏除了嘴快之外,辦事極利索,殿下就看在她平日經兢兢業業的份兒上,饒她一回罷。”

宋希庭笑意褪去,眼裏是初春未融的細雪,觸及大暑的灼光,寒意漸深。他閉了閉眼,半晌,垂眸瞧着跪地的丫鬟,吐了個字:“滾。”

手上的鳥兒驟然飛出,翅膀撲棱聲突兀至極。

幾片羽毛飄落跟前,柳絲低着頭,不敢起身,只能慢慢爬出去,而四下的丫鬟察覺出殿下今日脾氣不對,皆屏聲靜氣,就連溫掌事也斂了笑。

月書見各色方塊都一動不動,眼觀鼻鼻觀心,一個人便裝空氣,不想宋希庭竟走到了她面前。

溫熱的指尖落在她的眼皮上,她眯着眼,有幾分不适,眼睫撲扇着,稍稍偏過臉。

“本王會請宣州最好的大夫,你姑且先在松蘿堂養着,缺些什麽,盡數告知小秋,若是有人上門拜訪,頭疼就不必見了。本王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幔帳遮擋着他的身形,宋希庭語調平平,因這室內無人擡頭,他從袖中悄悄取出了一封信,就那樣塞到了月書的亵衣裏。

月書想擋,誰知他附耳道了句:“若有人問你要,就給他。”

那聲音極低,風一吹,似乎就要散了。

撲面的檀香味讓她心裏生出一股異樣感,月書抓着男人那只腕子,一動不敢動,腦海裏冒出一個大膽的猜測,莫非她又穿書了?

她眨了眨眼,暗示他先收手。

宋希庭瞧着她這般模樣,笑了一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又說了些安慰叮囑的話語,這才轉身離去。

夏日裏,光線透白,月書掀開幔帳,定定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只覺得像是一片片雪點飛入朱紅的畫布上。

……

“扶青,你知道殿下是個什麽樣的人嗎?”

窗邊的羅漢床上,兩個小姑娘相對而坐。

月書穿着一件绉紗繡纏枝葡萄紋的半臂,頭上纏了一大圈紗布,烏翎翎的頭發披着,身側還擺了幾個隐囊。她胳膊肘就搭在窗棂上,人走空後,月書覺得莫名的惬意。

兩個人現在才開始吃早飯,案上擺滿吃食,穿着綠衣的小丫鬟大口喝粥,聞言還細細思索了一番。

她想到昨夜問話的吳王,今日叫柳絲滾的殿下,皺着眉頭嘆息,苦惱道:“月姐姐,殿下不好說呀,咱們為奴為婢的,怎麽能妄議主子。”

月書诶了聲,怪道:“我是問你,殿下是不是溫柔可親,平易近人。”

扶青點頭:“是。”

月書:“那殿下文武雙全嗎?”

扶青理所當然道:“肯定是。”

“殿下好看嗎?”

扶青給月書夾了個燒麥,臉上笑開了花:“殿下俊俏風流,整個青都再找不不出比殿下還好看的人。”

捧着碗,月書盯着碗裏的褐色方塊,心想沒錯了,這不就是妥妥的男主或者男二設定麽。

她肯定又是穿書了!只是她如今是什麽身份呢?

吃了個七八分飽,月書決定出去探探周邊環境,只是如今夏日過于炎熱,扶青擔心月書的身體,說什麽也不肯讓她走遠。

月書見出行無望,就像蚊子一樣,這頭哼哼那頭哼哼,逼得扶青沒辦法,到底是找出了一席玉簟,就鋪在臨水的小閣子裏,兩個人一邊喂魚一邊釣魚。

松蘿堂對面就是府裏後園,造景盡顯玲珑精致,盛夏天氣,睡蓮三三兩兩開放,背陰處,垂柳青綠,桃枝撫水,一艘小木船系在枝幹遒勁的大槐樹下。

月書看不太清,可滿眼綠意,實在讓人心曠神怡。

她伸手摸水裏的魚,扶青一側把她壓住,擔心道:“要是掉下去就不好了。”

“不會的,這水還沒有我個兒高,掉下去了就站起來,水指不定才到胸口位置。”

“可是,月姐姐你掉下去就是倒栽蔥,腦袋若是撞到水底石頭怕是又要……”

月書忽然收回手。

扶青欣慰道:“月姐姐這下聽得進去話,等會兒想吃什麽?”

身旁的少女慢慢攤開手,卻是問:“這是水草還是頭發?”

她手裏是一小绺黑漆漆的頭發,帶着股腥味兒。

只看一眼,方還喜笑顏開的小丫鬟跟啞巴了一樣,眼神逐漸驚恐。

月書手指搓了搓,估摸着道:“好像是頭發。”

怎麽會有頭發呢?

她呆坐片刻,忽爬到閣子邊緣,睜圓眼睛盯着閣子下的水面。

“月姐姐!”

扶青把她往後拖,害怕道:“你別離水太近,這水裏、水裏大概有髒東西罷?”

頭纏紗布的少女扒着邊緣,使勁搖了搖頭,伸手往裏面摸,嘴裏道:“快幫個忙!”

扶青哭喪着臉,見她實在犟,咬着牙從後抱住月書,兩人一起使力,不多時,從閣子底下的水中拉出個面色蒼白,昏迷很久的少年。

月書氣喘籲籲,眼前發黑,癱坐在地板上,忽然茅塞頓開。

她該不會穿到一本古代推理斷案小說罷。

“讓我看看,他還有沒有氣。”月書摸過去,手指探了探少年的鼻息。

他身體還是溫熱的,鼻息微弱,方才仰面浮在水上,背後的鞭痕被水一泡,血色浸出,傷口發白了。

月書眯着眼,由于看不太清,就順手摸了摸他的臉,憑着少年的骨相,隐隐在腦海裏勾勒出一張略顯棱角的俊朗面孔。

“扶青,你去屋裏找些幹淨衣裳跟治外傷的藥來。”

小丫鬟張着嘴,手足無措,她指着地上水淋淋的少年人,難以理解:“咱們告訴管事,何必要髒自己的手,而且他都快死了,要是、要是變鬼纏上咱們怎麽辦?”

月書笑了笑,坐在一旁喝了口茶,她滿手腥味,茶水苦澀,她想了想,對扶青道:“不要怕,做好事就不要怕。手洗一洗就好,一點也不髒。”

看着她蒼白的臉,扶青實在不敢離她時間太長,千叮萬囑後便一路小跑回去拿東西。

聽着嗒嗒遠去的腳步聲,月書低頭。

她摸索着,心裏慢慢推出一個大概。

少年被人打得奄奄一息,身上傷痕累累,應該是傷勢過重,水邊行走時不慎滑倒,憋着口氣才浮起來,順着水流飄到此地。

蟬叫聲斷斷續續,夏日好在炎熱,加之少年體魄頑強,片刻後,月書感覺掌心有些許酥癢感。

未幾,腕子被他抓住,少年實在虛弱,連聲音都是,月書忙俯身細聽,而後道:“你疼不疼?你有沒有什麽想說的?這附近是有什麽壞人刺客嗎?”

周俊思緒遲鈍,不過這一連串問入耳,他逐漸湧出一股意外之感。

真不像是做夢。

腕子被人猛地扯下,身下的少年咳了幾聲,唇角都被咬出血,他死死盯着月書,眼神微顫。

都被打成這個慘樣,月書不知他哪兒迸出的力氣,一個不慎,當頭倒下,頭壓在了少年胸膛上。

兩個人都痛哼出聲,周俊閉了閉眼,摸着少女纏了厚厚紗布的腦袋,啞聲道:“對不起。”

四天前的那一幕,總是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

趴在他身上的少女不解道:“你跟我說對不起?”

分明近在咫尺的距離,可她眼神空洞,周俊捧着她一張臉,前一刻的欣喜之後是莫大的哀潮漫上心扉。

“你的眼睛怎麽了?”

月書撐起身子不敢壓着他:“被撞出一點小毛病。”

少年紅着眼,半晌,極是難過,喃喃在她耳邊道:“月書,對不起。”

察覺到兩個人之間或有異樣關系,月書忽而嚴肅起來,追問道:“你為什麽跟我說對不起?”

周俊聲音低啞,入了耳,又澀又重,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我沒有看好那匹馬,我不是有意縱馬撞上你!”

月書萬萬沒想到他說這個,人一愣,下一秒,她被人重重按到懷裏,少年埋首在她頸側,哽咽道:“不要不認識我。”

他一直想要找她說清楚,被殿下責罰之後,每個晚上夢裏都是拐角那一幕,馬房裏已經不要他了,他像個死狗一樣躲在後門的木屋裏,老蒼頭偷偷給他帶吃的,可老蒼頭沒錢給他請大夫。

他總覺得,病死之前,要說清楚,不能讓月書誤會。

月書睜大眼睛,被他這樣抱得喘不過氣,隐隐心尖兒一顫。

她在少年耳畔小聲道:“我腦子也被撞出一點小毛病,缺了點記憶,你別哭,你說給我聽,我知道自己認識你。”

周俊沒有擡頭,抱着她,餘光裏瞥到路口走來的一群人,他眨着眼,無可奈何,苦笑道:“下次罷。”

這一次聲音輕若無聞,月書聽不清,問道:“你說什麽?”

他松開手,咽下喉嚨裏湧出的血,只是搖了搖頭。

月書心裏像是被貓兒爪子使勁撓過,本想循循善誘一番,可很快被一道冷清清的聲音打斷思緒。

宋希庭午間來松蘿堂看她,不想跟着扶青來此,遠遠地便撞見這一幅相擁的畫面。

“你還真不嫌他。”

風雅溫潤的男人緩緩走到她面前,半跪着,擡手擦掉了月書面頰一側的血跡,溫聲道:“他都跟你說了什麽?”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3-06 22:40:32~2022-03-08 00:51:3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小南條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嘻嘻嘻 2瓶;百裏即墨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