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夜雨不寐
月書眼裏只有一只黑色大色塊。
她照例先行禮, 為了保險起見,她坐到離他最遠的一把椅子上。
松蘿堂的明間擺了不少應季花草, 空氣裏浮動着淡淡的花香, 遮掩住苦澀的藥味。
少女坐姿端正,劉長史看出她的局促,便問起她近來身體如何, 或許是得到消息,目光落在她腦袋上,人欲言又止。
屋裏安靜片刻,月書忙讓采煙去添點茶, 生怕怠慢了他。
扶青說長史就是府中第二大的官, 平日極少露面,此番竟還來看望她, 實在是少見, 回頭都可以給祖宗燒高香了。
“月姑娘可還記得你初來王府那日,天色如何?”
劉長史嗅着杯裏的茶香, 垂眸望着淡青的茶水,言語是極溫和的。比起宋希庭來,他天生如此音色,像是春風化雨, 潤而無聲。
月書是實在想不起來, 便如實坦白。
“你當真是一點都不記得了?”
她不知他為何執著于此, 正想點點頭,可臨到中途,卻下意識地否認道:“我還記得一些。”
“今日已是七月下旬, 姑娘來王府少說有一中旬, 按照原先殿下的吩咐, 你有物件要交給我麽?”
劉長史言語不緊不慢,說話時手搭在膝上,靜靜瞧着她的臉。
月書心裏咯噔一下。
劉長史笑道:“月姑娘若是暫時望了,不急,先慢慢想起來。我過幾日再來看你,殿下那邊,我會與他解釋。”
月書着急站起來,劉長史讓她小心,男人身姿高挑,月書仰頭望去,見他已經到了門口。
盛夏蟬聲極熱烈,堂前的幾棵合歡樹上枝葉微動,迎着風,劉長史笑了笑,等月書走近了,問道:“你初來王府,我給你的鑰匙還在嗎?”
月書一頭霧水,趕緊摸了摸袖子,恍然道:“我身上沒有東西了,實在抱歉。”
“無妨,你若是有事,就去前庭院找我,你既然失憶了,這些日子我都在府中。”
她意識到這話裏有旁的意思,低頭尋思了一番,再擡頭,劉長史已經走出了院門。
透白光線撲到裙擺,月書扶着門框,像陷在雲裏霧裏一般,心想她如今這角色似乎有些不簡單。
扶青在身後喊了她幾聲,頭纏紗布的少女眯着眼,半天,嘆了口氣,就那麽坐在門檻上。
自月書被馬撞翻之後,府中地位一改從前,坐門檻也沒人說她。
只是采煙不知她坐在門檻上看什麽,便好奇地蹲在一旁詢問。
月書知道她是身邊新來的小丫鬟,有心逗她,便叫人将屋檐下挂着的鳥籠子取下。
扶青一看這黑撲撲的八哥鳥就頭大,而采煙則一臉嫌棄。
月書撸起袖子,對着黑色小色塊,興致勃勃道:“其實教鳥說話,對它的刺激除了獎賞,還有懲罰。”
“聽說過巴甫洛夫的狗嗎?”
“什麽狗?”采煙皺着眉,眼望着天磕磕巴巴複述,“八福什麽福,怎麽會有人給狗取這個名字?”
月書抓了一把鳥食,一手拔下她頭上一根簪子。
“別管他什麽甫了。”
她現場給八哥取名小八福,而後三個人圍着一只鳥籠裏的八哥鳥,一人叫一聲。
誰知鳥也記仇,有早間那一遭,如今鳥食送到它嘴邊它是瞧也不瞧。
“好!有骨氣。”
月書拿簪子戳了戳它的毛,開啓複讀機行為。
“小八福。”
“去你娘的!”
“小八福八福八福……”
“去你娘的去你娘的……”
月書從未見過這樣的鳥,一番詫異之後銀簪抽過去,鳥籠裏八哥亂飛,嗓門更大了,采煙拿着鳥籠被激得一肚子火氣,朝着扶青道:“你看罷,這小破鳥賊壞。”
扶青:“……”
好半天過去,月書托着臉,跟它大眼對小眼若有所思。
驀地,她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而後試探性道:
“小八福?”
八哥鳥:“小八福!”
扶青看得瞠目結舌,指着八哥兒鳥結巴道:“這鳥成精了、成精了。”
月書手裏簪子都落了地,也是呆若木雞,
采煙不信邪,當即跟着打了自己一巴掌,八哥鳥撲棱着翅膀,站在架子上,昂頭挺胸,掃視三人,開始複讀機行為。
“小八福小八福小八福……”
三個小姑娘互相攙扶着站起來,一臉不可思議。
“快快快,把八福大仙送走。”
月書捂着心口,歪頭仔細瞧了瞧這鳥兒,懷疑起自己的認知。
“這鳥比人都聰明。”
她長嘆一聲,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莫名覺得自己像個大傻逼。
采煙去裏間将早膳端出來,月書在明間的八仙桌旁坐着,早間還是些清淡菜色。
粥涼了喝正當好,那頭被放出去的八哥兒折轉回來,月書捏着湯匙慢慢攪動手裏的粥,一錯不錯望着那只落在桌角的小鳥。
或許覺得有緣分,她撿出一只小油碟,将糕餅掰碎了撒上去。
而宋希庭等人來時見到的,便是面容蒼白的少女頭上立了一只八哥鳥的畫面。
大夫今日來給她拆紗布,月書擡手,小鳥挪到了她的手指上,溫掌事覺得稀奇,不由問道:“這鳥兒怎麽如此有靈性?”
月書誇贊道:“大抵是王府風水好,府中的鳥兒都集了一聲靈氣。”
宋希庭笑了一笑,轉瞬又壓下嘴角的弧度,他看着月書額頭的疤痕,遺憾道:“你頭上的疤,想來要留一二分淡痕了。”
“無妨無妨。”
溫掌事此時大方道:“奴婢離京之前娘娘曾賜過奴婢一盒養顏玉容膏,若是有疤痕,塗抹上半旬,疤痕便會了無痕跡。奴婢如今也用不上,就送給月書罷。”
月書微微一詫,忙客氣了一番。
宋希庭笑吟吟看着身側妝容精致的女人,按着她的手,溫聲道:“玉姐姐一番好心,只是她一個小丫鬟,好東西用了也是糟蹋,你還是留着罷。”
月書餘光瞥着兩個大色塊,極有眼色,連連點頭:“奴婢是個粗人,雖救了殿下一回得此青睐,可到底還是個卑賤之人,這等好東西,掌事賜給奴婢,奴婢也舍不得用。”
宋希庭眼裏沉下一抹暗色,笑了笑,并未言語。
只是她這話說到了溫掌事心坎上。
這些日子見殿下對月書如此看重,不吃味是假的,她挑着眉梢,掩唇一笑:“說什麽話,如今住到松蘿堂,你怎算是卑賤之人。我前個還跟殿下說了,等你身子全養好了,就去書房裏伺候殿下。”
月書一點就透,當即表現得誠惶誠恐,一嘴的“我怎麽敢”、“我怎麽配”、“感謝殿下青睐”、“掌事提攜”。
宋希庭知道她會說話,只是如今再看她這般,眼裏笑意散的一幹二淨。
月書尚且不知,演得愈發生動,最後就差把這兩人捧上天了。
身着朱紅衣袍的男子靜靜看着她指上站着的八哥,良久,擡手輕叩案幾。
鳥兒看向他,忽地飛了過去,月書吓了一跳,終于止住嘴。
宋希庭問:“這鳥兒會說話嗎?”
“會。”
“讓它說一句聽聽。”
“這鳥十分有靈氣,就差成精了,它會說話,只是讓它開口要費些工夫。”
神色冷淡的青年點了點鳥喙,擡眼望着月書,扯了一點笑:“确實,人說話全然不費工夫,鳥與人不同,那你就費點工夫,教教它。”
月書抿着嘴,半天,微傾着身子問道:“殿下真像聽它說話?”
男人嗯了聲,端着茶盞喝了口茶。
月書吐了口氣,嘴裏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動手了。”
茶湯清澈,映着他冷清清的眸子,聽到這話,宋希庭羽睫翕動,眼裏劃過一抹困惑之色。
“你叫它說話,為何要動手?”
月書伸手拍了拍自己右邊臉,啪啪兩聲,随即,像是打開了八哥鳥的某種開關,只聽他肩上落的那只小八哥扯着大嗓門道:“八福八福!”
噗呲——
不知是誰先笑的,原本平靜的松蘿堂裏,霎時歡聲笑語一片,好些個丫鬟笑得花枝亂顫,溫掌事掩着嘴,诶呦一聲,指了指鳥兒,笑言道:“這鳥當真怪。”
月書心想,這鳥都快成精了。
宋希庭跟着旁人笑了笑,笑夠了,面無表情看着地上花影,淡聲道:“都出去。”
衆人不明所以,溫掌事卻心一顫,慢慢蹙着眉,宋希庭給了她一個笑臉,一字一字道:“把她們帶出去。”
槅扇被關攏,日光穿過高麗紙,透亮透亮的,月書低着頭,用頭發擋住半邊的臉,忽覺得身前一股壓迫感。
“嘩衆取寵,誰準你這麽輕賤自己。”
宋希庭俯着身,緩聲逼問道:“怎麽不敢擡頭?”
月書手抓着袖子,思緒萬千,被人這般問起,她生了一絲惱怒。
“我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你說我是個丫鬟,我便做個丫鬟該做的,讨主子開心,難道有錯?”
宋希庭輕輕搖了搖頭,柔聲道:“你只是我的丫鬟,我不要你這樣讨我開心,讓別人笑話。”
月書扶着額,仰靠在椅子上,她看不清面前男人的面容,不過聽他言語,她冷笑道:“你說什麽呢?我聽不懂。”
“一會兒說我們休戚與共,一會兒又說咱們是主仆。這會兒訓我,我都聽在耳裏記在心裏,既然你不喜歡我讨你開心,那便罷了。”
頭發被人撩開,月書猛地拍掉他的手,宋希庭欺身上來,讓她動彈不得。
又是這樣,月書一口咬過去。
“你還欺我欺上瘾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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