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夜雨不寐
月書裝聾作啞, 閉着眼當死屍。
頭上的痛感還未曾消盡,她縮了縮着脖子, 心想自己就當被狗咬了。
夏日裏滴漏聲綿綿無斷。
她面上落了一層陰影, 汗濕的鴉發黏着臉頰,原本幹燥的唇開始變得嫣紅飽滿。
男人節骨分明的手指按在淺碧色的襟口,半晌, 他低下頭。
日光灼灼,松蘿堂外,溫掌事立了許久,不知從何時起, 她再聽不見明間裏傳出的響動。
日上中天, 面露憂色的女子終是朝內喚了聲殿下。
……
宋希庭出來時神色極冷淡,唇色深了幾許, 臺階上樹影婆娑, 他撣了撣衣袍,卻怎麽也撣不去那股若有若無的桃子味。
溫掌事問怎麽了, 宋希庭答得心不在焉。
穿堂風掃過落葉草木,輕卷着衣擺,走了很遠距離,男人扭過頭看了眼身後。
卻見流水逐飛花, 雲散了無蹤跡。
那一頭, 扶青跟采煙迫不及待撲到明間, 可兩人左右看了看,偏找不着月書的影子。
“月姐姐?”
內室的角落裏,面色緋紅的少女正在梳理頭發, 她一手抱着銅鏡, 目光從暗黃的色澤裏偷窺窗外的白晝。
脖頸上綻出的胭脂一點一點蔓延至心口。
她怎麽也無法平複急促的心跳, 挫敗感鋪天蓋地襲來,月書于是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扶青進來時正好撞見這一幕,吓得大喊道:“月姐姐你不要想不開!”
月書扶着額,哭笑不得。
“我好好的為什麽要想不開?”
扶青忐忑不安道:“我方才在屋外聽到裏面的聲音,像是有東西重重摔到地上。屋裏只有你跟殿下,我瞧殿下平安無事走出來,就猜你是摔着了,是不是……”
怕說出來讓月書覺得丢臉,扶青忙拍了拍自己的嘴,改口道:
“摔着了也沒事,我剛才叫采煙去請大夫。”
她走近後見月書臉色不正常,皺着淡眉愁道:“你那兒摔疼了?怎麽待在這兒?”
月書長籲短嘆,想到方才過去的事,腦子裏亂的一塌糊塗。
“我想一個人靜靜,不用看大夫了。”
扶青聽她嗓音也不正常,更愁了:“怎麽能不看大夫?”
月書知她是好意,可這點事看了大夫丢人,她便扯道:“我是心病。”
“心病?”
“對,你不用瞎着急,跟着采煙把大夫送回去,而後吃個飯,等你們回來了,我人也就好了。”
月書安撫她,抱着懷裏的大銅鏡像只烏龜一樣趴在角落裏,看樣子是不準備挪身了。
扶青蹲在一旁撓頭,好奇道:“方才明間裏,到底發生什麽了?”
月書苦惱:“說出來你不信。”
扶青睜大眼,連忙搖頭道:“月姐姐說什麽我都信。”
月書還是苦惱:“殿下說他愛慕我。”
扶青:“……”
“咳咳,月姐姐,你這就——”
“你不是說,我說什麽你都信麽,這會兒就開始變了?走走走。”月書扭過頭,揮手趕她,“去廚房裏瞧瞧有什麽好吃的,給我帶一份。”
扶青一張苦瓜臉,有口難言,再三确認她沒事後這才退了出去。
月書一個人重新換好衣裳,摸到脖子上的汗,嫌棄地用帕子用力擦了幾下。
想到宋希庭曾說的話,她頭大腦袋疼。
什麽叫從前也不是沒有過,難道他們之間關系已經到了這等地步?
月書躺倒床上,翻來覆去,腸都要打結了。
照他如此娴熟的手法推斷,想必在她未曾失憶之前,兩個人大概率把該做的與不該做的都做了。
她恹恹不已:“看不出來,沒有摔頭我也是個大傻逼。”
有了這個認知,往後幾日月書皆是無精打采的。
這一天陰雨,她捧着一碗粥,檐下坐着看天。
松蘿堂裏的小丫鬟都在屋裏玩月書給她們做的大富翁游戲棋紙,劉長史來時誰也沒有看見,以至于他走到身旁,月書竟都沒有發現。
穿着青煙色衣裙的少女慢慢喝粥,眼眸半阖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月書?”
聽到耳邊有男人的聲音,她幹脆臉都埋在碗裏,心想自己也是魔怔了,這才三天沒見府裏的男人就幻聽。
噸噸噸,一碗粥見底,月書打了個飽嗝,不妨又聽到男人的笑,她打了個顫,身上又起雞皮疙瘩。
餘光瞥見一抹玄色,她慢慢睜大眼眸,僵硬地扭過頭。
“小心。”
穿着常服的男人眼疾手快,話音未落,已經接住了那只從她手中滑落的碗。
“長史?”
月書辨認出他來,稍稍松了口氣。
“長史怎麽了來了?快坐快坐,我去給你沏茶。”她熱情道,“長史一來,松蘿堂都蓬荜生輝。”
劉長史看她神情轉變如此之快,忍不住笑。
“不必麻煩,只是來探望你。”
月書感動道:“勞長史挂心,小人身體大好,只是眼睛尚還在恢複中。”
“看出來了,方才在你身旁站了小一盞茶的工夫,你都未曾發現。”
月書诶了聲,說都怪眼睛。
雨聲喧嚣,屋裏的小丫鬟沉迷游戲,一身玄衣的男人朝着窗內看了眼,站到庑廊的拐角處,未驚動其他人。
月書跟着他,莫名做賊心虛,上一次兩人見面他說的話讓她雲裏霧裏,這一次她索性就問了個清楚。
“不知長史上次說的物件是什麽?”
“你沒有物件要交給我。”
男人靜靜望着身側的少女,見她的詫異不似作假,低頭笑道:“若水在你沒有失憶之前,每個月我會找你一次。”
“屆時你要告訴我殿下近來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這——
不就是眼線的職責麽!
月書心裏咯噔一下,驚恐、不安溢于言表。
“你失憶了,不怪你。”
月書扶着闌幹,略有些結巴:“我、小人失憶了,眼睛也不好,是不是對長史而言,小人已經是個廢人了?”
“你才來不到一個月。”
月書茫然,不知他這是什麽意思。
“這種意外,殿下也未曾料到,我昨日才收到一封從西北寄來的信。殿下問你如何,我提筆如實寫錄回信中。你的去留,還要等到殿下的下一封來信才知道。”
男人的聲音清如流水,緩緩入耳,月書更顯茫然。
“你說的我都不知道,長史能再詳細一些麽?”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月書手縮在袖子裏,聞言就湊過去,十分自覺。
“手伸出來。”
她趕緊伸手,未幾手上落了把鑰匙。
“你的身份,整個宣州也只有兩人知曉。如今府中人多眼雜,你若實在等不及,就去天臺街。”
他彎腰在她耳邊道了宅子的具體位置,月書聽得極為認真。
“小人晚間就去,會不會打擾長史?”
“晚上?”
月書尴尬一笑:“恕小人失禮了。”
劉長史看着她窘迫的神情,難得開玩笑:“不失禮,我只是擔心你不敢去。”
月書握緊手裏的鑰匙,這串鑰匙像是打開了她久違的馬屁庫。
“長史大人是志誠君子,磊落奇偉,盛德若愚。”
“長史大人高風峻節,溫恭直諒。珠玉在測,小人自覺形穢。不過既有長史大人這句話,小人今晚就是爬,那也要爬過去。”
“古人雲:‘與君子游,苾乎如入蘭芷之室,久而不聞,則與之化矣’。能與長史大人這樣的君子共處一室,前世造化,豈有害怕的道理,小人恨不能現在就去長史宅下,沾沾大人的君子氣。”
“……”
劉長史袖着手,無奈笑了聲:“都說本性難移,如今看來不假。”
“聽了這麽多好聽的話,我都快糊塗了。”
月書痛惜道:“這些都是肺腑之言,怎麽還讓人糊塗?”
男人搖搖頭,對着她不知怎麽回應,半晌,友善猜測道:“月姑娘大抵是個馬屁精轉世。”
月書看着眼前的大色塊,作不安狀:“長史不喜歡馬屁精?”
“都是假話,很不喜歡。”
完了。
月書漫無目的望着周圍,忽然腿一軟,抱着長史大腿開始請求道:
“對不起,奴婢心直口快,老是管不住這張嘴。請長史大人勿要與奴婢一般見識。”
容貌普通的男人一動不能動,大抵是沒想過第一眼見到還恹恹的少女這會兒這麽能折騰。
“月書,快起來。”
少女一雙手纏得死緊,他竟還拉不開。
夏日裏她身上衣衫單薄,這樣抱着,劉長史不敢怎麽碰她,于是嘴裏說道:“這樣拉拉扯扯不好,快起來,我不會怪你的。”
“長史大人這樣說,倒顯得奴婢故意下跪逼人。”她一臉自責,卻是慢慢松開手,整個人還是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劉長史對上她黑潤的眼眸,莫名覺得此刻有那麽幾許的可愛。兩人初次相遇的畫面浮現眼前,他微微傾着身,将人拉起來。
月書借力爬起,不想才站直身子,腳下一滑。
“長、長史!”
兜頭撞上他的胸口,月書感到身前的男人緊繃着身體。
“對不起、對——”
她話沒說完,長史溫聲道:“下次要小心了。”
他将人扶穩,而後朝着前方欠身行禮。
宋希庭帶着一幫丫鬟拐角處看來,人前他受了這一禮,颔首笑道:“方才前院尋不見長史,原來長史在這裏,讓本王好找。”
“長史怎麽今日來松蘿堂了?”
作者有話說:
長史vs宋希庭,一個沒有美顏加持,一個有美顏加持。感謝在2022-03-12 23:42:31~2022-03-14 00:47:0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雲蘭 2瓶;阿平、何處不知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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