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荷亭倚欄

雨後的夏夜熱氣回籠, 月書猛抽回手,不想腦袋被人摸了摸, 他偏頭瞧她, 言語間似有困惑。

“怎麽你失憶了,成了小耗子,見我就跟見了貓一樣。”

月書手藏在背後使勁擦了擦, 聽了只嫌棄道:“做男人也要自重,什麽貓兒老鼠的,好好的人,做什麽畜生。”

宋希庭笑容止住, 看她兩三眼, 而後擡手就是一推。

“腦子給馬撞壞了嘴還伶俐,怎麽沒給撞成啞巴, 如此大家都歡喜。”

“你推我作甚!我都看不清路!”

月書忙穩住重心, 罵罵咧咧也推了他一把,誰知腕子就此被他抓住。

“知道你是個瞎子, 這不是給你指路麽,真是狗咬呂洞賓。”

面色冷淡的年輕人晃了晃那只手,垂眸便見她不服氣,一雙瞎子眼瞪他, 正要譏諷幾句, 可——

“你耳朵怎麽紅了?”

宋希庭微微挑着眉, 轉而輕佻笑着,指尖落在她面靥上,若有所思:“想我了?”

月書心跳到嗓子眼, 立馬搖頭, 一面扣着他的手指, 一面解釋道:“你真自作多情,這是大街上,咱們這麽拉拉扯扯,怪不好意思的。”

“你還知道不好意思。”

宋希庭拖着她往天臺街去,笑道,“往先在松蘿堂裏,你可不是這樣的。”

月書沒等他說完便大喊住嘴。

宋希庭嗤笑了聲:“我偏說,你個小瞎子要力氣沒力氣,要臉皮沒臉皮,能拿我怎樣。”

月書當即大街上抱住一戶人家屋檐下的柱子,犟驢似的,任他怎麽拖拉,人就是不動。

“我數三聲,別讓我難辦。”

宋希庭甩了甩袖子,就坐在臺階上,兩人已經耗了一會兒,得虧此處人少,未叫別人看成熱鬧。

月書抱柱:“你住嘴,我就跟你走。”

宋希庭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嘴上應答着,等她到了身邊,卻是一把将人扛到了肩上。

“你、你!”

血液似乎都往頭頂流,月書緊抓着他的衣袍,倒挂着,像個搬運工肩頭的麻袋。

“我什麽?讓你少走些路罷了。”

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拍了拍她的屁.股,嘴裏卻故意埋怨道:“一身的骨頭,倒是硌人。”

月書僵着身子,手指慢慢收攏。

她瘦是瘦,卻也沒到一身骨頭的地步,宋希庭擺明是拿她開心。

他方打的那一下并不重,可帶來的羞.恥感極重,莫名便使人想到明間裏那些難以啓齒的事。

月書半天不吭聲,宋希庭覺得稀奇,言語溫和道:“你怎麽了,不舒服?”

月書閉着眼,掐了他一把,察覺出他緊繃起的肌肉線條,又掐了一把。

宋希庭神色變了變,罵道:“大街上真不害臊。”

月書破罐子破摔,一手掐到了他腰下面:“都是跟你學的。”

“跟我學?”男人扛着她,轉而聲音低了幾許,隐隐帶了絲笑,“才十五六歲的丫頭片子,有個賊心卻沒賊膽。”

月書正想跟他理論,下一秒卻像個被踩到尾巴的貓。

宋希庭騰出一只手,悠悠警告道:“你若真想學,明兒我去松蘿堂找你,我手把手的教你,如何?”

月書捶了他一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恨恨罵他幾句後無力垂着手,臉通紅的如同發了高燒。

宋希庭還不過瘾,嘲笑道:“你以前還說,我是流氓你是無賴,今兒怎麽沒聲了?”

月書思緒亂如麻,心想她都失憶了,哪裏還知道以前。

她吐了口氣,索性閉嘴,這路越走越寂靜,等她再次腳踩到地,劉長史的住所便在跟前。

是一戶巷子裏的人家,左右無人,清淨極了,牆上的爬山虎蔓了一大片,綠意盎然。

兩人叩了叩門,未幾,穿着一身墨色水緯羅道袍的男子開門。

宋希庭如今對他畢恭畢敬,月書亦是不敢怠慢。

劉長史笑了笑,讓兩人再不必多禮,而後将人迎到屋裏。

聞到桌上面的香味兒,月書道:“長史等咱們都等餓了嗎?”

劉長史正給他們兩個找茶,聽罷也不隐瞞:“才從碼頭回來,晚間有些餓意,前一刻才煮好面,你們後一刻便到了。”

這間屋裏只點兩三盞燈,月書坐在桌旁,感嘆了他的辛苦後忍不住誇贊道:“長史不愧是長史。”

“馬屁精。”他看着桌旁的女子,言語溫和,“只是今日有些忙碌罷了。”

宋希庭在他二人說話時并不打攪,過了會才起身拱手道:“月書失憶一事,是我失職了,長史如有懲罰,我甘願受之。”

劉長史擡手按下他,安慰道:“這等意外,不能怪你。”

“現如今她記不得事,殿下所托她難以勝任,不知長史如何打算。”

月書此時插了一句,小聲問道:“作何打算之前,長史能否告訴小人這之前發生了什麽事?您說的那兩個人,另一個想必就是他了,既無外人在,懇請長史早些告知,以免小人每天活得迷迷糊糊。”

劉長史吃着面,狹長的眼裏盛着些許笑,他道:“你們之前遇到的事,宋相公最為清楚,由他來告訴你最好不過。”

宋希庭當着旁人的面,沒賣關子,卻也只是從山寺遇襲開始。月書聽着聽着,總算明白過來。

難怪她總是糊塗,原來殿下另有其人,他不過是個替身罷了,而她自己,就是個移動監控。如此一回想,白日裏長史說的話她便也回過味兒。

劉長史看她這般恍然大悟的神情,問道:“宋相公之前未曾告訴過你一星半點事嗎?”

“有。”

“沒有。”

同時間兩個人意思截然相反,相貌平平的男人拿着筷子的手頓住,視線逡巡着,半晌低頭笑道:“你們餓不餓?”

“餓。”

“不餓。”

月書瞧了宋希庭一眼,灰撲撲的大色塊正襟危坐,不知面上是什麽神情。

劉長史原想留他們兩個吃面,宋希庭微微搖頭,婉拒之後開口提起一件事。

“殿下答應宋相公的事,自不會食言。”

他回了裏屋找東西,讓他稍等片刻。

望着人走出去,宋希庭叩了叩桌案,對着月書就道:“你少說些話。”

月書反問:“你是誰?”

清俊的男人笑了一笑,卻是冷聲道:“跟我唱反調很好玩?”

少女艱難地點了點頭,末了繃不住臉,哈哈笑道:“咱們是什麽關系,跟你唱一個調那不完蛋了。”

淺淺的燈燭光下,他瞧着那一張笑臉,再也不說話。

劉長史回來交給他一個信封,兩人再坐下去便是打攪了,便告辭離去。

臨行前月書得了一盞小小的兔子燈,劉長史自己親手做的,說是巷長路黑,叫她仔細點莫撞了牆。

宋希庭站在幾步開外的距離,早已背過身去。

長夜漫漫,雨後只有夜市與花街柳巷是熱鬧的。穿着茶色衣衫的少女拎着兔子燈東張西望,身後的青年走幾步停幾步,竟是不願靠近她。

月書偶爾回頭,人群裏色彩模糊,隐約只瞧見他一個輪廓。她不太關心男人想什麽,如今身上那點酒意過去,确實有些餓,她便在路邊坐下。

嗅着那頭的香味,月書估摸着自己進了家面攤子,而後仔細支耳聽別的食客說的話,依樣畫葫蘆。

“一碗雞絲面。”

“一碗雞絲面,七文錢。”

月書在自己的荷包裏摸,一大把銅錢裏隐隐埋了個硬物,遞了七文錢出去,她一個人掏出來,就着桌上的兔子燈燈光,眯眼打量。

像是一只玉狗,入手溫潤,質感極佳。

能賣不少錢。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高興,手指捏的玉墜兒便被人搶了,月書吓了一跳,擡頭見到熟悉的顏色,略微松了口氣。

她攤開手掌:“給我。”

“我的東西,收回來,不給你了。”

“什麽叫這是你的東西?”

宋希庭落座,冷笑道:“我親手雕琢,往先借你玩了兩天,不想你失憶了,如今是物歸原主罷了。”

一巴掌拍過去,月書吃痛縮回手,皺眉嫌棄道:“好好好,你的你的。”

“一碗陽春面。”

宋希庭不理她,朝鋪子老板喊道。

小面攤子的老板是一對老夫婦,如今光看着約莫都有六十高齡。

老婆婆揉面切面下面,老公公燒火,閑暇時洗碗,俱是花白頭發了。手腳顯得有幾許遲緩,等到面出鍋,老婆婆朝角落裏喊了聲:“狗兒,端碗。”

角落裏難得吃口熱乎面的小鬼頭抹了抹嘴,一聽立馬就爬起來。一碗陽春面,一碗雞絲面,他小心翼翼端過去,老婆婆看他瘦得可憐,又叮囑道:“一次一碗就好,你腿腳利索,仔細就行。”

茍非小心走了幾步,忽地眼睛就看直了,他嘴裏嗯嗯兩聲,人恨不得飛過去。

宋希庭認得他,溫聲道:“你怎麽在這兒?”

茍非面端上桌,嘴角笑容抑制不住:“我還想問你們呢,好多天不見了。”

“我在這兒給柳婆婆幫忙,月姐姐要開家面館,我要做小掌櫃,得先看看能幫上什麽忙。”

“開面館?”宋希庭微微笑道,“什麽時候的事了?她近來給馬撞了一回,怕不記得。”

茍非抓抓頭,隐隐擔憂道:“你不會騙我罷?這才半個月不到,月姐姐——”

“我騙你作甚。”

月書一臉茫然,歪頭看着小少年,問道:“我為什麽要開面館?”

茍非怔住,半晌,露出個很難看的笑。

就着閑暇,他将那日舊城隍廟裏的事一五一十說給她,順帶着說了四喜街鋪面的事。

宋希庭聽了個熱鬧,問道:“那個鋪子有人租嗎?”

茍非點點頭,手比了個數。

“那地方實在好,這麽多人都要租,租金都擡高許多。我早先去找月姐姐,可都沒能找着,沒想到這兒還能碰到。”

宋希庭支着手,見月書沒有任何反應,他笑了笑,拍案道:“那我來租。”

月書雖不解自己為什麽要去開鋪子,可既然曾經有過打算,想必當時定有深意,一聽宋希庭這話,她一愣,覺得不對勁。

“你租什麽租?”

宋希庭:“我有錢。”

“……”

月書暗暗在桌下掂錢袋子,半天說不出話。

她這點錢似乎租不了,若是之前的玉墜子還在,倒也不至于如此為難。

茍非一旁看着,不知聽誰的好,宋希庭拍了拍小鬼頭的肩,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道:“我也雇你做小掌櫃。”

月書詫異,茍非睜大眼,難以置信。

面帶笑意的男子語調微揚,又補了句:“我也是開家面館。”

“你——”

月書蹙着淡眉,不妨腦袋被人用筷子輕輕敲了下:

“你要不要做大掌櫃?”

作者有話說:

本來是想讓他們吃酸菜面,可是——[痛苦面具jpg.]感謝在2022-03-15 01:05:44~2022-03-16 22:46:1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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