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事實上這些人可能還真的不累,唐朝時期文武官員的劃分并不那麽明顯,可能前一個月還在跟着大軍打突厥,下個月班師回朝就成了宰相。
這也就是出将入相。
所以唐朝時期的文職官員不僅不柔弱,甚至抄起家夥都有可能一個打仨。
這一群人裏真正被累個半死的也就只有駱時行一個人。
至于其他人,流放嘛,誰還會開開心心的呢。
只是人都容易被傳染,駱時行雖然身體受到了摧殘但是精神狀态很好,跟人說話的時候都是笑盈盈的,剛剛跟他搭話的人受到他的影響也都放開了。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與其唉聲嘆氣倒不如放開心胸去接受。
于是就有了眼前這苦中作樂的場景。
駱時行整個人都快趴在地上了,嘴裏喊着:“你們跳你們跳,我沒力氣啦!”
他腳底都快疼死了,明天還不知道怎麽過呢,跳個什麽舞啊!
這群人倒也沒有折騰太久,很快就在看守的呼喝之中安靜了下來。
等到第二天早上,駱時行一睜眼就發現外面居然下雨了。
雖然不大,但迎面吹來的風卻冷,他不得不多穿兩層,而在拿蓑衣的時候他竟然發現了放在行李之中的虎頭帽。
駱時行瞪大眼睛看向長曉:“這是大令找來的嗎?”
長曉有些茫然:“奴也不知。”
駱時行沒有再問,這虎頭帽他可太熟悉了,一看就是駱賓王親自給他做的那個,他開開心心的将虎頭帽往頭上一扣,頓時暖和了不少,心情也好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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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的路似乎也沒那麽苦了。
三千裏的路途一走就是幾個月,從初春時節一直走到了初秋,也就是因為他們往南走所以對季節的變換沒那麽敏感。
自從入蜀之後這路就變得更加難走起來,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似乎做了一個非常錯誤的選擇。
以往看史料的時候總覺得那些死在流放路上的人是被謀殺,現在看來能夠堅持走到流放地本身就是身體素質過人的表現了。
若不是大家都照顧他,只怕他真的要死在半路。
而入蜀之後就開始有人停留在某個地方開始服苦役,大家好歹都是共患難過的,分別總是讓人難過。
等到交州的時候也就剩下了駱時行跟魏思溫兩個人。
交州下轄九縣,魏思溫跟駱時行被安排到了北帶縣。
在來的路上駱時行已經知道他們到這裏之後需要先做一年的苦役,在這一年的時間裏,會有大鍋飯——好吃是別想了,吃飽估計也難。
等過了這一年,就各謀生路。
他們到達北帶縣的時候被交給當地衙役,而負責看守押送他們的那幾個人核對了名單之後就離開了。
長曉則是留到了給他們分配住的地方。
駱時行早在到了北帶縣的時候看到當地的情況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這是一座山城,地方不大,整體情況讓他覺得仿佛穿越到了石器時代的那種程度——就連縣衙都不是磚瓦房而是夯土屋,房頂是竹片!
大概是這裏少有人來,所以當地的百姓出來了一堆圍觀他們。
駱時行跟魏思溫兩個人因為是被流放而來,身上的衣服已經換成了庶民所穿的衣物,布料自然也不是很好的那種。
然而到了這裏竟然還是比這裏的人衣物好上許多,這裏的人別說追求布料了,也就比衣不蔽體要好上一點。
駱時行從小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也是小康家庭長大,哪兒見過這樣的陣仗,當時都有點傻了。
跟着衙役們一起過去簽字畫押的路上,駱時行看着坑坑窪窪的土路,還有道路兩旁的竹屋,哦,竹屋都是好的,甚至有些人就躺在四根竹子搭起來的草棚子裏!
連普通百姓都這個待遇了,他懷疑他跟魏思溫怕是要幕天席地!
只是他沒想到到了縣衙居然是縣丞親自應了出來。
縣丞過來之後就直奔魏思溫,嘴裏說着帶着當地口音的雅言,駱時行都不想承認他說的是雅言,因為對方說的話他一個字都沒聽懂。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想起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南邊的方言體系好像很複雜啊。
別說相隔千裏百裏,就是相隔幾十裏的村子方言都可能不一樣。
駱時行他剛剛升級完的語言系統,好像又要再次被迫升級。
讓他意外的是魏思溫似乎還真的懂一點當地方言,他跟縣丞一邊說一邊用手勢比劃,等告一段落之後才對着旁邊一臉茫然的駱時行說道:“縣衙給你我安排了屋舍,猞猁狲是自己住還是與我同住?”
如果可以當然是同住比較好,但是駱時行心裏保持着警惕。
這一路上魏思溫對他很照顧是真的,那個态度好到讓他都有些疑惑。
駱時行不想懷疑好人但到了這個地步也不能随便相信任何一個人,便謹慎說道:“先看看吧。”
反正如果都是草棚的話,住在哪兒不一樣呢?
魏思溫脾氣很好地應了一聲,然後就跟着衙役一路去了他們住的地方。
駱時行原本以為他們兩個作為罪犯應該是住在最偏僻環境最不好的地方,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出了縣衙沒走幾步那縣丞就停了下來,指着兩座相鄰的竹屋說了幾句話。
駱時行依舊聽不懂他說什麽,但看這個意思也明白這應該是給他和魏思溫的住處。
他看着那兩棟明顯算得上不錯的竹屋再看看遠處的幾戶人家一時之間有些摸不到頭腦——讓他們住進比普通人家還好的屋子裏真的沒關系嗎?
魏思溫細細看了看指着其中一棟說道:“這一間位置好一些,猞猁狲就住這裏吧。”
駱時行拽着他的袖子小聲問道:“魏翁,這真的是給我們住的嗎?”
魏思溫摸了摸他的頭說道:“等等我再跟你解釋,先安置下來。”
駱時行咽下了嘴裏的疑問,沒有選擇魏思溫看中的那間,選了另外一間甜甜笑着說道:“我要這間就可以了。”
魏思溫搖了搖頭:“那間地處陰暗,你還在長身體,對你不好。”
駱時行連忙說道:“反正我也不是總在屋子裏面,那間的樓梯高了一些,還是給我吧。”
在路上的時候駱時行就發現魏思溫似乎有點風濕的意思,反正一遇到陰天下雨的天氣他就會不舒服。
魏思溫看着他眼中喜愛更甚含笑說道:“也好。”
此時長曉還沒走,等駱時行确定了住處之後,他便将挑着的行李放入了那間屋子。
駱時行小心翼翼地踩着竹梯走了上去。
這裏的樓有些類似吊腳樓的模樣,但又不完全一樣,特點就是沒有地基,地板距離地面較高,想來是為了避免地面潮氣上湧的緣故。
因為地板也是竹子做的,所以踩上去軟綿綿,頗有彈性。
整間房子就這麽一棟屋子,面積也不大,裏面就一張竹床,外加一個單杠一樣的架子再沒有其他。
駱時行四下看了看發現并沒有放衣服的地方,便讓長曉直接将行李放下,他先把床鋪好。
說是鋪床其實也不過是薄薄的粗布床單外加一床薄被,這年頭棉花還沒有傳進來,所以薄被是真的薄。
然而就算是這樣在一衆流放犯人之中,他的行李也是最好最全的了。
駱時行把自己的床鋪了一下之後轉頭問長曉:“你自己要怎麽回去?”
長曉憨笑道:“跟官差們一起回去就行。”
駱時行見他心裏有數便也不多說,讓他在竹樓裏休息轉頭就去找了魏思溫,準備看看對方需不需要幫忙。
雖然不是想讨好對方,但在這個地方,駱時行還是下意識地靠近魏思溫,畢竟他熟悉的也只有這位了。
魏思溫此時正在手忙腳亂的擺弄着他的行李。
駱時行過去的時候實在看不過眼袖子一挽說道:“魏翁,累了一天您先休息吧,我來。”
這魏思溫一看就是沒幹過什麽活的,對家務生疏的很。
這間屋子跟他的也差不多,只不過多了一個衣櫃,駱時行将僅有的幾件家具擦了一遍。
魏思溫看着他動作麻利的樣子略有些吃驚說道:“猞猁狲竟還會做這些。”
會做家務跟不會做家務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區別。
駱時行穿過來之前家庭不過小康,又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等到長大了出門上學自然也要自己打理的。
他一邊收拾一邊胡扯說道:“我也是看家裏仆人這麽做有樣學樣罷了。”
也沒有別的解釋了,這具身體從出生開始身邊就有仆人照顧,怎麽都輪不到他自己動手。
魏思溫也沒多問轉而主動解釋起了今天發生的事,他開口說道:“我們也算是運氣好,不用做那一年苦役。”
駱時行有些詫異地轉頭看向魏思溫:“不用做苦役?為什麽?”
魏思溫說道:“這裏的縣令身邊正缺文書,偏偏這北帶縣一個讀書識字的都沒有,這不讓咱們趕上了嗎?”
駱時行微微瞪大雙眼:“一個讀書識字的都沒有?”
魏思溫對他招了招手,駱時行走過去聽到魏思溫低聲說道:“別說普通百姓,就連這裏的縣令識字都不多。”
駱時行滿頭問號,一臉懷疑地看着魏思溫:“不可能吧?”
那可是縣令啊,唐朝是郡縣制,非要說的話這時候的縣行政單位跟後世的市也差不多,但規模肯定比不上,但怎麽會讓不識字的人來?
魏思溫讓他坐下解釋說道:“這卻也是有緣故的,嶺南五經管地處偏僻且部族衆多,十分不好管理,比如說這北帶縣,魚龍混雜,各個部族都有,偏偏漢人沒有幾個,這種情況下派個漢官過來別說管理,能不能活下去還兩說。”
駱時行坐在竹凳上雙手托腮問道:“所以他們選的都是本地人?”
魏思溫搖頭:“不是選的,而是世襲,現任縣令的父親就是上一任縣令。”
駱時行震驚:“家傳啊?”
魏思溫無奈:“不家傳也沒用,整個北帶縣只有這一家通曉漢字漢語,不讓他們來誰來呢?”
駱時行點點頭:“既然縣令派來了,那其他官員可以朝廷選派出來輔佐啊。”
魏思溫低聲說道:“派了人來總是呆不長,不是辭官就是埋骨他鄉,這裏的人多少有些排斥漢人的。”
駱時行一聽十分緊張:“那我們……”
魏思溫按住他的肩膀說道:“我跟你說這些是讓你有些心理準備,這裏的人或許并不友好,但也不必擔心,他們排斥的是派過來的官員。”
駱時行恍然大悟,朝廷派過來的官員可能跟他們争權,或者是對他們抱有不太好的目的,但是他們兩個是被流放過來的,根本不會跟縣令一系産生什麽矛盾,反而縣令免除了他們的苦役相當于施恩,他們怕是感激還來不及。
這樣一想他倒也穩定了下來,又問道:“那他要文書做什麽?”
“朝廷日前派了新的安南節度使,這位節度使本來就出身嶺南,對這裏十分熟悉,手下兵馬也很強壯,似乎有些不滿如今安南如同一盤散沙的狀态,正在開始梳理各地的情況,這就需要縣令将人口土地上報,北帶縣令之前報上去的都打了回來,再不報上去,怕是要不好。”
簡單來說就是新任安南節度使拳頭比較大,還了解當地情況,縣令們都不敢跟他對着幹,可朝廷文書,尤其是涉及到數據之類的東西都是有一定格式,需要按照那個來寫。
北帶縣令不幸是個半文盲,別說格式了,讓他将下轄居民都有多少個,名字都是什麽寫上去都寫不全——當地人的名字都是按照當地習慣起的,平日裏叫也是當地方言,要把這個方言名字翻譯成雅言,就算是長安的博士過來都未必能夠做得好,更別說他了。
所以魏思溫跟駱時行過來簡直是讓北帶縣令看到了希望,駱時行他倒是沒怎麽在意,主要是魏思溫。
魏思溫會成為李敬業的謀士也是因為被貶官才到柳州的,可以說李敬業手下的那些人都是官場失意之人。
而魏思溫被貶官之前官至禦史大夫,別的不說,朝廷上的各種文書那他可十分明白。
駱時行算是沾了魏思溫的光,當然魏思溫在縣令面前也狠誇了一頓駱時行,并且明言:“論文采我尚不及此子。”
北帶縣令不太在乎文采,但是多個幹活的他也是歡迎的。
于是在安頓下來的第二天,駱時行就跟着魏思溫一起開始登記人名,統計年齡。
這個倒也不需要他們挨家挨戶去問,有熟悉縣城情況的在旁邊報人名,他們就音譯成漢字寫上去。
在一衆稀奇古怪的名字之中,駱時行聽到了一個略有些耳熟的名字:程敬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