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鐘聲杳
狼狽脆弱的模樣,被讨厭的人瞧見,實在叫她無法平靜。
山中寂靜,只聽見被她灑出的雪簌簌落下的聲音。
空山将內心恐懼放大,蕭瑤心裏怕極了,她怕前世的一切終會重來。
滾燙的淚水滑落臉頰,跌進雪堆裏,溶出一個一個凹坑。
季昀指骨微動,強忍喉嚨口癢意,重重吐出一口氣,瞬時凝成一團白霧。
視線對上蕭瑤兜帽下露出的一雙盈盈水眸,略略恍惚。
只一瞬,便拱手斂眸:“微臣食君之祿忠君之憂,既想救陛下,也想護公主,公主若不願見臣下,拿微臣當山間一株樹便罷。”
言辭間,姿态铮然。
蕭瑤卻支起身子,拿已然凍到麻木的手拍去袖口、衣襟雪漬,黑白分明的眸子裏盛着不屑。
他便是以這副姿态贏得那人信任,奪宮之後才會第一個被封侯的吧。
“惺惺作态!”蕭瑤冷冷丢下一句。
此後,果真無視他的存在,望了望前方晦暗山路,繼續前行。
昏黃光線穿過林子,稀稀疏疏灑在山道上,間雜斑駁樹影。
順着光線,蕭瑤擡頭一看,登時面露喜色,腳步也不知不覺加快。
咔嚓一聲脆響,腳下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
蕭瑤一腳踏空,站立不穩,猝然向後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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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輕呼聲驚落樹梢積雪。
落雪紛揚,她本能閉上眼,不受控地腦補滾落石階的痛感。
誰知,後背撞上一只有力的臂膀,撞得那人身形微晃,倏而便穩住。
驚魂甫定,蕭瑤松了口氣,睜開眼,餘光掃到他身上披着的玄色大氅。
氣息凝滞一瞬,季昀故作鎮定地松開手,夜色遮掩住耳尖微紅。
蕭瑤卻并未回頭,徑直提起裙裾拾級而上,眼神比方才專注許多。
心下暗自寬慰,在厭煩的人面前失儀,算不得失禮,不讓她受傷是他作為臣子的本分。
眼前是座不大不小的三進院落,蕭瑤喘着氣,急急叩開門扉。
門扇打開,裏邊兒竟站着兩位身穿禪裙的女尼,蕭瑤登時睜大眼睛,甚至忘記開口道明來意。
“深夜叨擾,師太勿怪。”季昀摘去兜帽,露出白玉簪下清隽的面容,眉眼清泠,“季昀此番前來,乃是陪這位姑娘求見姑姑,煩請通禀。”
兩位女尼見到季昀,面色稍緩,隔着半阖的門扇打量蕭瑤,口風不松半分:“姑姑已安睡,姑娘求醫須得拿季大人名帖,否則任誰也不能打擾姑姑清修。”
身為大琞國最尊貴的公主,蕭瑤何曾碰過這種釘子?
唇線抿直,登時拉下臉來。
正欲開口,身後石階下忽而傳來一道急促的呼喊:“名帖……名帖拿來了!”
檐下懸着兩只大紅燈籠,此刻被山風吹得晃晃蕩蕩,門前留下數行腳印的雪面上,燈影幢幢。
蕭瑤借着燈光回眸望去,只見臺階方向露出一只高舉的手,手裏捏着一方燙金名帖。
沒等她緩過神,腳印盡頭竄出一位陌生的灰衣小厮。
“公子,您怎麽樣?小的差點被老爺打死!”灰衣小厮小跑上前,氣喘籲籲抱怨。
繼而湊到兩位師太跟前,笑嘻嘻遞上名帖:“師太勿怪,事關重大,若非老爺身子不好,定然親自上山,煩請二位姐姐通報一聲。”
兩位師太接過名帖,打開一看,眉心舒展,将門扇徹底打開。
登山時身上沁出的細汗,此刻已被山頂北風吹得冷透,足底水泡已然磨破,黏着細绫襪,稍稍牽扯便是鑽心的疼。
跟在兩位師太身後進去,蕭瑤咬着牙,稍稍側首,眼角餘光掃過季昀被風吹起的大氅。
指尖朝掌心輕輕攥了攥,蕭瑤朱唇輕啓,含含糊糊對落她一臂遠的季昀輕聲道:“今日恩情,本宮記下了。”
簡陋的花廳,掌了燈,卻并未籠火盆,滿室清寒。
蕭瑤捧着茶碗,口中幹澀,卻一口未抿,只貪婪汲取着茶碗中的熱度,像是護着心口脆弱的期望。
兩位師太半晌未返,想必那位季姑姑正在起身,蕭瑤猜測着,懸起的心稍稍踏實了些。
擡手将茶碗送至唇邊,正欲飲一口潤喉,忽聞遠方傳來一聲沉悶的鐘聲。
手一抖,茶碗登時跌落,嘩啦一聲碎成數片,茶水濺在裙擺上,污跡斑斑。
鐘聲是從皇城方向傳來的。
不,這不可能。
蕭瑤愣愣俯身,徒手撿拾地上瓷白的碎片。
觸及尖利棱角,指尖一顫,蔥段兒似的指腹登時沁出血珠,滾落在白瓷碎片上,格外醒目。
方才的餘音方歇,又一陣鐘聲傳來,沉悶,杳然。
身側有衣料摩擦的聲音,一雙烏皮靴踏入眼簾,蕭瑤一寸一寸擡眸,視線掠過鴉青袍角、羊脂玉帶,落在季昀清泠的眉眼。
“是喪龍鐘。”季昀緩緩蹲下,正視她,嗓音低沉決然。
“不!”蕭瑤一把握住尖利的瓷片,瓷片紮進掌心,腦中清明卻仍一點一點潰散,眸光一寸一寸暗淡下去,她猛然搖頭,“不是的!你胡說!”
說罷,一股腥甜湧上咽喉,殷紅的血灑在季昀衣襟上,蕭瑤徹底陷入混沌,軟軟往地上倒去。
季昀匆匆接住她,擁進臂彎,目光落在她流着血的手上,眸光和心口一道收緊。
擡手極小心地掰開她的手,取出瓷片,攥進自己手中。
掌心熱血,連同瓷片上她的血,瞬時融為一體。
廳外回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季昀默默将瓷片收入袖袋,擡眸望向來人:“姑姑,她受傷了。”
一襲玳瑁色身影跨入門檻,季姑姑梳得整整齊齊的發髻未着一飾,只一根素色絹帶绾起。
目光淡淡自季昀流着血的掌心掃過,幽幽落在他臂彎裏的姑娘身上,眸光登時泛起一絲波瀾,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将人移入暖閣,季姑姑手邊放着藥箱,悉心替蕭瑤清理傷口:“別擔心,她只是急火攻心,不過半個時辰便能醒。”
手上傷口包紮好,季姑姑忽而頓了頓,擡眸望向季昀:“端看你是希望她醒,還是希望她不醒。”
暖閣裏,蕭瑤身上鬥篷搭在一旁的架子上,躺在美人榻上的身影痛得微微縮起。
季昀眸光淡淡掃過她腰間玉牌,立時明了姑姑為何有此一問。
“勞煩姑姑,容她在此安睡一宿,明早一切便有定數。”季昀沖姑姑行了大禮,旋身而去,“季昀先行一步。”
“臭小子,你手上的傷不治了?”季姑姑捏着藥瓶,只待他一轉身便丢給他。
“無妨。”季昀腳步未停,仿佛那些深深的傷痕并不存在。
正欲推門,想起一事,忽而頓住,微微側首,沖屏風裏邊的姑姑道:“還有一事勞煩姑姑,她腳上似乎也有傷,季昀多有不便,有勞姑姑費心。”
聞言,季姑姑哭笑不得:“臭小子!從前倒不見你對誰這般上心。”
大琞國建朝不過兩百年,當年高祖皇帝力挽狂瀾,救萬民于水火,本是功德無量之事。
偏偏蕭氏皇族不知犯了哪路神仙,素來子息單薄,男丁甚少活到而立之年,二十五的命數像是越不過去的天塹。
蕭瑤父輩只餘姑母一個,便是當今大長公主蕭青鸾,如今四十有三,膝下無子,對蕭瑤視同己出。
到蕭瑤這一代,除了蕭珵,便只有遠在封地的睿王一脈,睿王乃是她嫡親的堂兄,卻自小同她不對付。
季昀下山對半夏和白芷交待了一聲,便從護衛手中牽過一匹馬,朝城中奔去。
管道上,馬蹄濺雪,他遙望着皇城角樓上的燈火,目光堅定深沉。
回到府中,季昀渾然不顧額頭滾燙的熱度,風塵仆仆趕往書房,裏邊兒燈火通明,掀開棉簾進去,才發現只有大哥一人。
“太後娘娘召父親入宮,據說一道入宮的,還有大長公主。”季昂握着手中書卷,站起身,湊近季昀,眸中登時凝起一層薄怒,将書卷拍在他肩上,“你就這般不顧及自個兒身子!”
說是拍,到底沒舍得用力,越過季昀朝院外喊:“叫大夫來,二公子染了風寒!”
自個兒的身子,他自己清楚,每逢換季都要大病一場,卻也沒出什麽大事。
季昀心中惦記着宮裏的事,張口欲推脫,對上兄長憤然的目光,不得已又咽了回去。
待大夫開了退熱驅寒的藥方,府中奴婢将藥煎好送來,季昀望了望外頭天色,一氣兒飲盡。
“去睡會兒,天大的事,有大哥和父親撐着。”季昂擡手把季昀往外推。
沒想到季昀看似虛弱,季昂使盡全力也沒能推動分毫,只能眼睜睜瞧着季昀犯倔:“我等父親回來。”
天光熹微,大門處終于有了動靜,季昀站起身,面色不如往日從容。
“父親。”
季大人除去披風,換上暖鞋,捧着一盞茶方道:“陛下駕崩,留下遺诏,令為父等四人擔任新帝輔臣,只新帝人選,尚有争議。”
他慢悠悠拿茶蓋拂去浮沫,淺嘬一口,重新擡眸,眼睑外一條條溝壑全是宦海數十載的痕跡:“你們有何想法?”
聞言,季昂駭然:“兒子不敢妄議,不論誰為新君,作為臣子,兒子必當精忠報國!”
季大人搖了搖頭,将茶盞擱在桌上,茶盞上方熱氣蒸騰,牆上墨色山水圖在氤氲水汽中,筆觸也顯出一分柔和。
當年,父親也曾這般問他和兄長,季昀猶記得彼時的回答,他選的睿王。
本以為離她更近一步,沒想到因一時驕傲,将彼此皆推入萬劫不複。
“父親,兒子以為,應當以嫡為尊。”季昀脊背挺得筆直,腦中浮現出那抹嬌如海棠的身影,清泠眉眼柔和了一分,“元福公主乃陛下一母同胞,武帝嫡女,亦是武帝留在世間唯一之血脈,生來尊榮,受陛下教誨良多,堪為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