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帝星顯
說者平靜,聽者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季大人霍然站起身,膝蓋不小心磕在身側桌腿上,桌上茶盞一震,發出清脆的聲響。
一步開外的季昂,匆忙上前扶住季大人,望向季昀,眼中震驚之色同季大人如出一轍。
“昀兒果真願奉元福公主為帝?”季大人定定凝着季昀,久經宦海的一雙眼,帶着洞察人心的氣勢。
可眼前的小兒子,他着實看不透。
季昀颔首,神色堅定,心口壓着的無形巨石陡然放下,說不出的輕松。
“即便面對滿朝文武,兒子亦無二話。”
話音剛落,季昂只覺眼前一黑,有種三觀震碎的荒謬感,急聲道:“可縱觀大琞國,甚至前朝,女子稱帝聞所未聞!”
武帝血脈雖只餘元福公主一人,可高祖後裔并不止這一脈,睿王較元福公主年長一歲,乃是武帝親侄。
他方才那般說,是因默認新帝只有睿王這一個人選,沒想到還真有人舍棄睿王,考慮一個剛及笄一年的小丫頭。
偏偏這般不着調的人,是他平日裏最睿智不過的弟弟。
季昀對此不置可否,只泠然對上季大人的眼睛,姿态随性地輕問:“父親大人也認為女子生來便該比男子低一等麽?身為嫡系也該将江山讓與旁支?若是如此,兒子鬥膽,願向母親請教一二。”
提及季夫人許氏,季大人周身氣場登時潰散無蹤,抖着胡須低咒:“有話好好說,拿你娘壓為父算什麽本事?”
繼而,甩了甩衣袖,雙手往身後一攏,移步向院中走去:“便是你們娘親在此,為父也不改其志,待會兒便要上朝,為父先去看看你們娘親把朝服備好沒有。”
明明将脊背繃得筆直,步伐卻毫無章法,稍顯急促,季昀含笑捏了捏困倦的眉心,漫不經心輕笑:“原來阿娘還會替父親準備朝服?”
“父親敢說,你也敢信?”季昂大笑着拆穿,思及季昀方才一番驚天動地的言辭,倏而板起臉,張嘴便要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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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會給大哥準備朝服嗎?”季昀含笑,截住他的話頭。
季昂聞言,面色登時一滞,變得微妙起來,打着哈哈道:“你嫂子擔心得整宿沒睡,我得回房看看去。”
說完,同季大人一樣,落荒而逃。
第一縷朝陽落在皇城最高處的琉璃瓦上,檐角倒垂尖尖冰淩,折射出刺目的光。
金銮殿內,金色龍椅第一回 空置,龍椅後設珠簾,薛太後頭戴赤金鑲百寶鳳冠,正襟端坐。
朝堂本該是莊嚴之地,此刻卻亂如市集。
薛太後雙手交疊,冷眼聆聽片刻,将視線緩緩移出,落在禦道盡頭的宮門處,憔悴的眸子裏噙着悲痛,更多的是堅韌。
“啓禀太後!”季大人聲音洪亮,将笏板置于身前,姿态恭敬。
作為內閣首輔,季大人站在百官最前方,幾乎立時奪去滿朝文武的矚目,喧嚣戛然而止。
“微臣不才,承蒙陛下厚愛,忝居高位,願為江山社稷分憂,恭迎新帝主持大局,微臣甘為元福公主執鞭。”
飛泉山上,季家家廟中,蕭瑤幽幽轉醒,對此一無所知。
指骨微動,牽扯到掌心傷口,蕭瑤輕咝一聲,茫然擡手,瞧見手上纏着的紗布,白得刺目。
理智瞬間回籠,蕭瑤支起身子,顧不得腳上傷勢,面色發白道:“半夏,白芷,吩咐一聲,本宮要回宮!”
天塌了,她必須去撐着,皇兄留下的大好江山,即便不是她所願,也絕不會讓江山落入那個卑鄙小人之手。
想到宮中兵荒馬亂的情形,蕭瑤一刻也待不住,聽聞季姑姑正在佛堂誦經做早課,她便囑托季姑姑身邊服侍的師太稍後代為告辭。
日光高照,山間處處可聞飛鳥啼鳴,山道上的雪被日光曬軟了些,鍍上一層金輝,越發刺目。
橫亘在山道上的樹木,已被随行護衛清理幹淨,蕭瑤放下窗帷,隔着細紗布,将半夏遞過來的手爐捧在掌心,陷入沉思。
家廟前的合歡樹下,季姑姑攏着玳瑁色織錦氅衣,凝望着山道間穿梭的馬車,眸中蓄滿水光。
那孩子不知身在何處,如今應長到元福公主這般大了。
馬車行至宮門外,忽而被人攔住,蕭瑤撩開車帷,檀口微張:“方嬷嬷?”
方嬷嬷乃母後心腹之人,定是母後派她在此等候的。
“公主殿下,老奴在此等候多時,恭迎公主殿下回宮主事!”方嬷嬷眉眼恭順,在馬車外行了個大禮,忽而匆匆上前,湊至車窗旁,沉聲提點道,“早朝未散,公主須有所準備。”
随即,退至一旁,垂首靜候公主府馬車駛入宮門。
蕭瑤牽起唇角,纏着細紗布的手虛虛搭在窗沿,一臉玩味:“哦?吵起來了?那便讓他們多吵一會子。”
候在一旁的方嬷嬷沒聽明白,茫然擡頭望來。
卻聽蕭瑤不緊不慢吩咐半夏:“先回公主府!”
“這……”半夏和方嬷嬷對視一眼,皆是六神無主。
蕭瑤閉上眼,陽光落在薄薄眼皮上,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半晌不見動靜,倏而睜開眼,目光驟然射在半夏臉上,淩厲非常。
自小跟在蕭瑤身邊,半夏從未見過她這般雷霆萬鈞的眼神,帶着上位者的威壓。
下意識地一哆嗦,再看去,蕭瑤已然閉上眼,陽光下小小的一張臉嬌嬌俏俏,仿佛方才的眼神只是錯覺。
半夏卻再不敢馬虎,沖方嬷嬷使了個眼色,便吩咐外邊護衛掉頭回公主府。
金銮殿上,迫于季大人的壓力,百官分成兩派,一派支持元福公主,一派主張迎睿王回京,各執一詞。
平日裏擅長口舌之争的禦史們,甚至争得面紅耳赤,恨不得打起來。
元福公主府,琉璃瓦上的積雪漸漸融化,順着檐角淅淅瀝瀝滴落在廊庑外的窄窄溝渠中。
桃樹上的雪也被曬化,粉白桃花經雪水滋潤,開得越發嬌豔。
屏風內側,蕭瑤自熱氣氤氲的浴桶中站起來,肌膚微微泛紅,比院中浸了雪水的桃瓣更為嬌嫩。
由半夏、白芷伺候着,細細一層一層穿上公主吉服,只腰間系着一條素白宮縧,螺子黛描眉,金鳳銜珠朝冠绾發。
蕭瑤望着鏡中的自己,驀然憶起去年及笄之日,皇兄親手為她戴上朝冠的情形,眸光瑩瑩閃動,鼻尖酸澀不已。
深吸一口氣,将心口紛湧思緒悉數壓下,蕭瑤瞥了白芷一眼,淡淡問:“國師可到了?”
“正在花廳品茶。”
“擺駕,入宮!”
馬車緩緩駛入朱紅宮門,停在金銮殿外,殿內吵嚷聲驟停。
半夏下了馬車,置好腳凳,蕭瑤踩着腳凳走下馬車,朝漢白玉階走上去,步步風華。
身後一襲白色身影跟随,長衫廣袖,氣度超凡。
“衆卿請便,繼續吵罷,本宮倒要聽聽,皇兄屍骨未寒,衆卿要如何攪得皇兄不得安寧。”蕭瑤步入殿中,站在百官之首,回身掃過每一件朝服上的補子,唇角噙着一絲嘲諷。
眼中威壓,似有武帝遺風,貴氣逼人。
方才口口聲聲稱她年歲尚小,不堪大任的官員,下意識縮起脖頸,說不出話來。
“元福!”珠簾後,薛太後開口輕斥,卻沒有半分訓誡意味。
蕭瑤回眸,悄悄沖薛太後眨了眨眼,繼而收拾好面上神色,面朝百官:“皇兄素來勤政愛民,衆卿若感念皇兄仁德,便當及時為大琞分憂,本宮無意争位,卻也不忍見江山流落旁支,是以請來國師,衆卿不妨聽聽。”
言罷,百官目光皆彙聚在國師身上,他一身白衣,仿佛嚴寒不侵,白綢挽發,仙風道骨,溫潤如玉。
可他靜靜站在那裏,便無人敢質疑。
大琞國自建朝以來,歷代帝王皆有國師輔佐,觀星象,問吉兇,占國運。
遠的不說,只昨日突如其來的暴雪,國師于半月之前便已告知應對之策,是以京城并未出現恐慌。
只是天機不可洩露,若非關乎國運,國師并不輕易開口。
“昨夜月晦星稀,紫薇暗淡,其側卻有新星伴生,只新星尚小,光耀不顯,微臣恐觀測有誤,是以未能及時奏明,請太後、公主恕罪。”國師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滿朝嘩然。
“新星尚小?此為何意?”有朝臣上前一步,高聲問道。
“嗬。”被他們聒噪已久的大長公主,終于安耐不住,冷笑一聲,站到蕭瑤身側,“本宮看你們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新星尚小,不就是讓你們這些酸儒去後宮找新的帝星?”
說完,悄悄扯了扯蕭瑤的衣袖,沖她使眼色:“你這小丫頭,怎麽請動國師陪你诓人的?”
蕭珵十六歲大婚,年方二十二便溘然長逝,後宮佳麗三千,卻未有一人有孕,便是每日飲一碗國師特意配制的湯藥,也未有改善,此乃衆所周知之事。
是以,此刻不止大長公主懷疑,殿中百官也沒一個敢信,可國師言之鑿鑿,衆人不敢當面非議,只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珠簾後,薛太後站起身來,沖身側傳旨太監吩咐道:“傳本宮懿旨,令太醫為衆小主診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