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神明佑

散朝後,百官卻仍守在宮門外,無一人離開。

日光灑在金瓦朱牆,整個深宮禁苑沐浴在暖陽裏,百官們将攢動的影子踩在腳下,豎起耳朵聽着宮門裏的動靜。

半個時辰後,宮牆內傳出喜訊,先帝寵妃陳婕妤身懷六甲,尚不足三月。

太醫院院使親自診脈,陳婕妤懷的是位皇子的可能性,足有九成,新帝人選終于塵埃落定。

慈寧宮裏,積雪已被清理幹淨,堆在宮苑一角,無聲消融。

薛太後遣退侍婢,孤身于內室端坐良久,終于長嘆一聲,将蕭珵臨終遺诏小心藏入鳳榻後一方錦匣。

随即起身,抓起書案上的太後鳳印,重重蓋在冊立新帝和攝政女君的诏書上。

對于讓元福公主做攝政女君一事,百官反應并沒有殿上那般強烈。

畢竟以蕭珵生前對蕭瑤的厚待,蕭瑤只會好生護着新帝,若換睿王來當攝政王,小皇子能不能順利出生都不一定。

二來,暴雪一事,諸多偏遠州縣并未通知到,雪災的折子八百裏加急送入內閣,百官為赈災一事忙得焦頭爛額。

偏偏東琉國和北剌國也有異動,尤其是北剌國,已屯兵北疆,随時可能兵戎相見。

攘外必先安內,百官們的聖賢書并沒有真讀到狗肚子裏去。

薛太後将陳婕妤接入慈寧宮,飲食起居皆有心腹嬷嬷照看着,太醫院院使親自診平安脈,早晚各一次,一次不敢怠慢。

身為攝政女君,蕭瑤朝入皇城,夜宿公主府,忙得暈頭轉向。薛太後心疼,便叫方嬷嬷去傳口谕,免了她去慈寧宮請安的禮數。

赈災一事,蕭瑤辦得極好,派了季昂與工部侍郎同往。

她心思雖不在朝政上,跟在皇兄身側時,卻也耳濡目染,将朝臣們的長處默默記在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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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部侍郎季昂不堕其父盛名,亦是狀元之才,皇兄甚至曾贊他,假以時日,堪為計相。

有季昂坐鎮,朝廷撥下的每一分赈災銀子,都用在刀刃上,災情迅速得到緩解。

百姓交口稱贊,大琞國女子于閨閣中談及攝政女君,個個與有榮焉。

禦殿中,燈火盈室,半夏立在禦案旁磨墨,朱砂禦墨化入水中,舔過禦筆狼毫。

時不時跟蕭瑤說兩句宮牆外頭的事,寬敞的禦殿倒也不算冷清。

蕭瑤默默聽着,手持禦筆,将手中最後一道折子批完,丢至禦案上,長長舒了口氣。

擡手将指腹搭在肩頸處,小心按了按,微微斂起的眸子透着倦意。

候在身側的白芷趕忙将手中茶盞放下,細細替她捏肩,力道不輕不重,恰到好處。

酸痛感稍稍緩解,蕭瑤睜開眼,掃過禦殿中熟悉的景致,心中悵然。

勤政愛民四字,說來容易,卻有千鈞重,兩世都将皇兄本不康健的身子累垮。

今世,皇兄甚至提前辭世。

提前?

瑩瑩杏眸驟然眯起,腦中一個念頭閃過。

不,皇兄提前辭世并非此生唯一的變數,還有一個,便是新科狀元郎,季昀。

先前忙于皇兄喪儀,蕭瑤無暇思量,此番想來,越想越覺心驚。

會不會是季昀奪了皇兄的福壽?

明知匪夷所思,蕭瑤仍控制不住紛湧的思緒,眸色漸沉。

禦案邊,鎏金燭臺上哔剝爆了一聲燭花。

蕭瑤擡手将禦筆投入筆洗中,朱唇輕啓:“宣翰林編修,季昀。”

嗓音微澀,蕭瑤拿指腹貼了貼茶盞,撈起抿了一口,又放下。

一擡眸,只見半夏磨墨的動作停下來,白芷也愣着不動。

“怎麽?”

白芷望了望窗棂外晦暗的天色,面帶遲疑:“公主,會不會太晚了?”

窗棂外,皓月當空,點點銀光流瀉在春日花草上,宮苑美如九重天。

即便是攝政女君,她仍不能任性随心,明明恨不得把季昀抓來打頓板子洩氣,終究只能忍下。

一股無名火堵在心口,蕭瑤莫名煩躁,擺了擺手:“罷了,本宮出去走走,都別跟來。”

剛剛踏出禦殿,便瞧見廊庑下立着的身影。

白衣染月華,夜風拂衣袂,立在琉璃宮燈下,飄然出塵。

時辰不早,殿外內侍正倚在門邊打盹,蕭瑤朝國師走過去,站在他身側:“世迦哥哥,謝謝你幫我。”

國師比皇兄還長一歲,一直守護大琞國,在蕭瑤心中,也視他為兄長。

那日之後,蕭瑤還是第一次見宋世迦,若非他應她所求,替她說話,當日之事未必會那般順利,她早該道謝的。

陳婕妤有孕之事,乃是前世陳婕妤意外小産,她才知曉的,此時連陳婕妤自己都未必清楚。

那日她信誓旦旦告訴宋世迦,皇兄還有遺腹子,宋世迦竟然什麽也不問,便幫她說出那番話。

他身為國師,替她說出那番違心之語,不知頂着多大的壓力。

宋世迦一手繞至身後,一手撐在欄杆上,視線從漫天星辰收回來,落在她臉上。

眸光似乎汲取了日月精華,璀璨明亮:“不是我幫你,是九天神明幫你。”

蕭瑤莞爾,在大琞國百姓心中,歷任國師可不就是九天神明一般的存在?

“世迦哥哥在此等我,所為何事?”蕭瑤雙手搭在欄杆上,微微屈膝抵在欄杆邊,起了玩心,傾身去摘欄杆外油綠的枇杷葉。

“阿瑤可想做女帝?”宋世迦眉眼溫暄凝着她的側臉,耳畔南珠瑩瑩生輝,她微揚的細頸姣好如鶴,面上卻帶着一絲孩子氣。

他眸中閃過一絲無奈,搭在欄杆上的手指微微收攏,指節泛白。

聞言,蕭瑤愣了一瞬,笑出聲來,側眸仰望他:“世迦哥哥不會以為,我會傷害小皇子吧?”

沒等他有所反應,蕭瑤輕輕搖了搖頭,發髻上的珠翠釵環随之晃動,她彎彎的眉眼越發靈動:“我不會,蕭瑤無心奪權,只願天下太平。”

宋世迦眉眼含笑,擡眸望着天邊鬥轉星移,未再開口。

也是蕭瑤運氣好,北剌國七皇子屯兵北疆,她尚未拟好合适的人選,便有喜訊傳來。

北剌五皇子刺殺汗王,意欲奪位,卻被他的王妃及時告發,汗王一怒之下,斬殺五皇子不說,還收了所有兒子的兵權。

東琉國則因突如其來的風暴,不得不将所有船只返航,一時恐怕自顧不暇。

世人皆道,攝政女君得神明庇護,執掌朝政總能逢兇化吉。

聽得多了,連蕭瑤都忍不住懷疑,莫非真有老天真的在幫她?

可一想到仍留在京城的睿王,蕭瑤立馬将心中僥幸抛卻,若老天真幫她,早把睿王收了,而是不留他在她面前礙眼。

睿王一日不離京,她心口便一日梗着一根刺。

京城也有一座睿王府,占地沒有公主府大,離皇城也稍遠,卻是一個清淨地界兒。

乃是蕭瑤的父王,琞武帝在位時,為表現兄友弟恭,特意為前睿王修建的。

如今的睿王蕭瑾,自來京城參加國喪之日起,便入住睿王府。

蕭瑤甚少召見他,他卻也沒閑着,成日裏結交百官,在睿王府花園設小宴,名為賞花敘舊,實則醉翁之意不在酒。

為此,蕭瑤愁得夜不能寐,可他終日着素衣,為逝去的皇兄戴孝,禮數上實在挑不出錯來,朝臣、百姓有口皆碑,贊他兄友弟恭,有乃父遺風。

一口濁氣悶在心口,上不去,下不來,蕭瑤除了派人盯着些,別無他法。

天氣一日暖過一日,禦花園中群芳争豔,隐隐約約能聽到後宮佳麗賞花的聲音。

禦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卻仿佛永遠也批不完,蕭瑤輕輕捶了捶酸痛的後腰,望着眼前厚厚一摞明黃奏折,負氣地将手中禦筆生生折成兩段!

睿王兩世汲汲營營,對皇位勢在必得。

若同前世那般,皇位終究會被他奪去,他才是九天神明選中的紫微星,那她這會子是在為誰辛苦為誰忙?

心緒剛剛平複些許,殿內明黃色帷幔微微晃動,憑空閃出一道身影。

悄無聲息,連殿門外守着的內侍也未察覺。

正端着承盤進來奉茶的白芷,一轉身,便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幾乎要尖叫出聲,卻被對方冰冷的眼鋒生生止住。

“白芷,本宮要歇會兒,将殿門關上。”蕭瑤将手中折斷的禦筆丢至渣鬥中,不緊不慢吩咐道。

白芷背上驚出一身冷汗,點頭稱是,轉身将殿門合上。

眼前男子穿着打扮跟禁衛無異,周身氣息卻危險百倍,公主府的影衛,白芷都沒見過正臉,更別提皇帝影衛。

十三是蕭珵最信任的十八影衛之一。

蕭瑤神色如常,掃了白芷一眼,并未開口支她出去,白芷忙将承盤放下,退至立柱旁,緊張地不敢擡頭。

倒是蕭瑤,捧起白玉盞,淺飲一口,才将目光落在十三身上。

“公主,今日睿王邀新科狀元季昀過府。”十三躬身行禮,語氣波瀾不驚,目不斜視,完全當白芷不存在。

聞言,蕭瑤面色未變,眸光卻是一寒,将茶盞輕輕放回小葉紫檀嵌銀絲承盤上:“哦?季昀。”

思忖片刻,蕭瑤背着手将身後蝶黃繡海棠花織錦迎枕挪了挪,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着,撩起眼皮望向十三:“他去睿王府了?”

“是。”

“可有聽到他們說什麽?”

十三搖搖頭:“公主恕罪,睿王府戒備森嚴,十三未敢貿然入內打探。”

睿王府的影衛,自然也不容小觑,蕭瑤一點也不意外,擺了擺手道:“也罷,你且先退下,繼續遠遠盯着睿王即可。”

聽沒聽到都不重要,蕭瑤用腳指頭想想,也知曉睿王的心思,原來他此時便開始拉攏季家了。

皇兄待季家不薄,父皇更是對季大人有知遇之恩,蕭瑤實在不知,季昀為何要同睿王狼狽為奸。

“十三遵命。”話音一落,人便沒了蹤影,仿佛憑空消失。

白芷正愣神,蕭瑤自筆架上取下一支新的禦筆,輕輕敲了敲她腦門兒:“別愣着了,派人把季昀召來。”

說完,墨色瞳仁微微一轉:“不,帶他去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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