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胭脂鎖
睿王府花園中,季昀坐在亭中,一身玄青直裰,襯得他唇色清淺,面容冷白賽雪,眉眼越發清泠。
“聽聞賢弟日前大病一場,現下可好些了?”睿王蕭瑾親自從侍婢手中接過茶碗,遞至季昀手邊,“本王偶得一株百年老參,希望賢弟莫要嫌棄,早日養好身子,也好為國效力。”
言罷,沖身邊親信使了個眼色。
親信正要去取人參,卻被季昀出言制止:“且慢。”
園中一株海棠開得正好,暖陽下,花姿侬麗嬌嬈,如伊人頰邊胭脂。
季昀緩緩将目光收回,對上睿王:“季昀不才,承蒙王爺賞識,但無功不受祿,王爺美意,季昀心領。”
睿王也不強求,輕笑揭過,捧起茶碗飲了一口:“賢弟高才,本王仰慕已久,一副《名仕登高圖》寫意疏狂,轟動整個翰林院。聽聞皇兄在世時,曾對賢弟棋藝贊賞有加,不知本王可有榮幸邀賢弟手談一局?”
赴約前,季昀便已明了睿王用意,本想尋個合适時機婉拒。
聽了睿王一席話,季昀虛扶着茶碗的指骨微微一動,鳳儀清傲如鶴:“王爺相邀,莫敢不從。”
候在一旁的侍婢,手腳麻利地将食案撤下,換上備好的黑白玉石棋盤。
睿王執黑子,季昀執白子,亭中只聞茶爐上滋滋的燒水聲。
案上小葉紫檀香爐中的餘煙袅袅,睿王挪了挪身子,換了個坐姿。
指尖拈着一枚黑子,盯着棋盤,擰眉斟酌如何布局,餘光卻悄悄打量季昀,狀若不經意問:“世人皆道,阿瑤做攝政女君乃有神明護佑,賢弟以為如何?”
園中春風被日光曬得暖融融,攜着花木芬芳拂來。
茶爐上水燒得滾了,咕嘟咕嘟冒着泡,侍婢拿帕子包着壺柄,細細沏茶,登時茶香四溢。
“微臣位卑福薄,不敢妄議女君,先帝溘然辭世,幸有一脈尚存,足見神明佑我大琞。”季昀不卑不亢,日光斜斜晃過眉眼,他起身拂了拂衣擺上的落花,這棋不下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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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欲告辭,忽而聽見青石小徑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睿王也止住話頭,朝小徑望去,只見官家親自引着公主府長史前來。
“下官參見睿王殿下!”秦長史立在亭邊階下,恭敬行禮。
睿王拿指腹細細摩挲着茶碗邊沿,面上帶笑,不達眼底:“原來是秦長史,不知長史大人前來,所謂何事?”
幾年不見,他還當元福有什麽長進,在京中逗留大半個月,元福終于沉不住氣了麽?
“回睿王殿下,下官奉攝政女君口谕,傳翰林院編修季昀季大人入府議事,叨擾殿下,望殿下海涵。”
自從蕭瑤成為攝政女君,想巴結秦長史的人比從前更多,他卻不驕不躁,禮數周全。
任睿王有心為難,也挑不出一絲錯來,心中暗自低咒,卻不得不放人。
待季昀跟随秦長史離開,睿王面上才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這位狀元郎果真是不可多得的曠世奇才,滿朝文武,唯有他能讓元福沉不住氣。
坐上馬車,季昀目光悠然落在掌心,那日留下的傷痕已然變淺,幾乎看不出來。
他并未挑頂好的藥膏來用,定然不及宮中禦用之物,想必她手上的傷已然痊愈。
想到此處,他将指腹搭在腰側玄青色金絲繡竹葉香囊上,隔着香囊,觸及裏頭東西的棱角,指尖微動。
她似乎并不願見到他,是以欽點他去翰林院做個閑差,怎的又會召見他?
雖想不出任何好的可能,季昀清泠的眉眼仍不由自主柔和下來,像雪山之巅沐浴朝陽消融的薄雪。
元福公主府,花廳裏。
沐恩侯府的表哥薛直,同寧陽伯府的嫡次子張埜,當着蕭瑤的面,争得面紅耳赤。
“公主千金貴體,豈能随意出京賞花祈福?我沐恩侯府的梨花,是太後娘娘親手所植,乃京中一絕,公主自然會去沐恩侯府!”薛直将茶盞往方幾上重重一擱。
張埜聞言,瞪大眼睛:“興國寺的櫻花承百年香火,今歲更是開得極好,滿京城誰不贊上一句?有我等做臣子的跟着,絕不會讓公主有絲毫損傷!”
上首太師椅上,蕭瑤擡手将額角青筋按回去。
記得從及笄起,母後便張羅着給她選驸馬,蕭氏皇族子息單薄,姑母傷了身子,只皇兄留下一脈尚在陳婕妤腹中,難怪母後這般急切想往她府中塞人。
只可惜,大琞國驸馬通常只能挂些虛職,混混日子領俸祿,高門大戶好生教養的嫡長子自然避之不及,但凡有些志向的青年才俊,皆是如此。
去年往她府中跑的勤的,不是庶子,便是纨绔,她瞧都懶得瞧一眼。
前幾日,母後再次放出招驸馬的風聲,因着她攝政女君的身份,倒是來了些嫡次子,尤其眼前二位來得最勤。
每逢她回到府中,他們後腳便會上門,蕭瑤不得不懷疑,他們是否派了小厮在門口盯着。
薛直是她表兄,自小便不着調,蕭瑤自然不會考慮,可礙着母後的面子,又不能将人趕出去。
寧陽伯府日漸式微,寧陽伯為嫡長子請封世子的折子,一再被皇兄壓着,蕭瑤也明白張埜為何被推出來。
張埜雖不是個聰明的,好在還能用在跟薛直打擂臺,蕭瑤坐在一旁光看戲便成,不清淨卻省心。
正思量着,尋個什麽借口,孤身去園子裏轉轉。
一擡眼,便瞧見秦長史一身鳶色宮裝站在廊下,身後還跟着個玄色身影。
比秦長史高大半個頭,正午日光下,瓊姿玉骨,清傲如寒川雪蓮。
蕭瑤眸光微閃,這人怎的比先前見到時還羸弱?他是如何撐過漫長的九日會試的?該不會是個草包,頂替了原本的狀元吧?
念頭閃過,當即被蕭瑤否定,絕無可能,若他果真是胸無點墨,皇兄豈會召他對弈?
皇兄對科舉素來看重,歷屆主考官皆是性情耿介的飽學之士,絕不會允許科考舞弊存在。
“本宮乏了。”蕭瑤淡淡開口,面上倦意并不作假,為着睿王的事,她确實幾日沒睡好。
争執聲戛然而止,兩人愣愣望着蕭瑤,小心打量着她的臉色,擔心是不是哪裏惹了公主不悅。
“半夏,派人送他們出府!”沒等他們開口,蕭瑤已然起身,擺了擺手,揮退二人。
不相幹的人,她可沒閑工夫猜測他們的心思。
兩人前來本就是為了讨公主歡心,既然公主讓他們回去,他們自然不會強留,作那沒臉沒皮的惡客。
當下雙雙起身,頗有鳳儀地告辭。
可剛踏出門檻,瞧見廊下站着的季昀,立馬将眼珠子瞪得溜圓,薛直更是失态質問:“公主,他怎麽會來這裏?”
若是往常,有人敢這般質問她,蕭瑤早派人打出去了。
這會子,她卻唇角微翹,眸中噙着笑意,眼尾微微上揚,姿容昳麗:“你們來得,他為何來不得?”
她故意說得含糊不清,在聽者眼中,幾乎是坐實了季昀也是來争寵的。
方才還争執不休的二人,登時同仇敵忾,齊齊瞪着季昀,眼中恨意似要化為實質。
好你個季昀,表面光風霁月,堂堂狀元郎,翰林院的清貴,私下裏竟然也想走捷徑!
看公主的意思,竟是為了季昀,特意将他二人支走,薛直和張埜瞬時被嫉妒沖昏頭腦。
剛一離開公主府,便把堂堂狀元郎想要尚公主的消息傳揚出去。
方才兩人,季昀并不熟識,更不清楚他們眼中的恨意所為何來。
見蕭瑤走出花廳,發髻上只簪着一支玉釵,衣着素淨。
腰間系着一條素白宮縧,不盈一握,站在正午的日光下,清麗無雙。
她似比先前更瘦了些,季昀心口一緊,恨不得替她把擔子悉數擔過來,叫她繼續做蜜罐裏的富貴閑人便好。
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收攏,季昀克制着心緒,面上未露半分,嗓音是一貫的清泠疏冷:“參見公主,不知公主召臣所謂何事?”
他脊背挺得筆直,氣度卓然,頭上玉簪烏發,眼眸黑白分明,怎麽瞧也不像小人。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蕭瑤心下冷哼一聲,別過臉,沖秦長史吩咐:“擺膳!”
話音剛落,斜刺裏竄出一只通體雪白的小東西。
“公主!”白芷小跑進來,氣喘籲籲喚道。
小東西扒着蕭瑤的裙擺,奮力往上爬,又迅速滑下來,蕭瑤莞爾,蹲下身将它抱起來:“無妨。”
季昀目光悄然落在她懷中的雪團子身上,原來是只小狗,通體雪白,只耳尖上染着一點墨色,小小的一只,看起來很乖。
剛這麽一想,那小狗忽而翹起腦袋,“汪汪汪”沖他狂吠一通,看似柔軟的毛發根根豎起,奶兇奶兇。
季昀瞳孔微張,登時愣住。
頭一回見他清泠之外的模樣,蕭瑤倒是笑得眉眼彎彎,一面替小狗順着毛,一面沿着抄手游廊朝正廳走去。
都說動物有靈性,果然不假,連載雪都發現了他的真面目。
小狗終于乖順下來,蕭瑤嘴裏卻念念有詞:“載雪乖,遇到壞人要學會謀定而後動,萬不可魯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