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無情擾

載雪這名兒是她随口起的,往常不覺着,這會兒喚出口,竟有些說不出的怪異。

稍稍側首,瞧見花窗外珊珊青竹,蕭瑤終于憶起,第一次見到季昀時,腦中曾閃過萬竹載雪的情景。

這般一想,蕭瑤更是樂不可支。

在她身後,不遠不近跟着的季昀,聽在耳中,卻是眸光微閃,有些錯愕。

壞人,指的是他?

笑得環佩玎珰,經過一處岔路,蕭瑤忽而停下腳步,回眸掃了他一眼:“你且先去正廳用膳,待會兒來替本宮畫幅畫。”

說完,抱着載雪,繞過月門,往寝殿方向而去。

“季大人,這邊請。”秦長史伸手,引着季昀往相反的方向去。

季昀走在花枝樹影裏,心口莫名的期許一點一點消弭,她果然不樂意見着他,便是一道用膳亦不肯勉強。

憶起年少無知時放的狠話,季昀心口一震,他寧願她像幼時那般捉弄他,也不想她就這樣無視他,将他忘得徹底。

從殿試翌日,在禦殿東暖閣再見她的那刻起,季昀便知,她确然已不記得他。

日頭正好,春風徐徐,院中桃花随風飄落,枝頭綠肥紅瘦,整個公主府籠罩在淡淡桃花香裏。

今年的花期足有大半個月,算是頂長的了。

蕭瑤将載雪交給院外二等侍婢,叫她們帶去園中消食。

自個兒則由着半夏、白芷服侍她淨手、更衣,倚着美人靠,陽光斜斜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半夏、白芷步履匆匆,往返內殿和竈房,将荔枝木板足下卷食案擺在廊庑下,紫蘇魚、蔥潑兔、白灼時蔬、百味羹、乳酪各色菜式,擺滿食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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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瑤細細用了些,乳酪尚未用完,便聽院外傳來腳步聲。

“叫他在外頭等着。”蕭瑤随口吩咐,拿小銀匙舀起乳酪送至唇邊,酸酸甜甜的滋味自舌尖蔓延開。

半夏得令,小步走出去,引着季昀去不遠處的涼亭奉茶。

奉茶時,她悄悄打量了一下季昀的臉色,卻看不出喜怒。

公主素來不苛待下人,可她總覺着公主對眼前的季大人隐隐有敵意,連她都能察覺,季大人自然不傻。

雖不知為何,半夏卻知公主初掌朝政,季昀又是季首輔最愛護的幼子,交好總比樹敵強。

心下想着該如何替公主辯解兩句,張了張嘴,卻是欲言又止,怕說不好反而添亂。

倒是季昀,凝着茶盞氤氲的霧氣,忽而開口:“恕季昀冒昧,敢問姑娘,今日沐恩侯府及寧陽伯府兩位公子,也是來替公主畫畫的嗎?”

聞言,半夏愣了一愣,立馬明白季大人是想岔了,想起公主應付那二人時如坐針氈的模樣,掩唇忍笑道:“哪兒呀,那二位是不請自來,為了争驸馬之位,幾乎是日日來堵公主。”

說這話本是為公主鳴不平,可話一出口,半夏尴尬不已,她一個奴婢妄議朝臣實屬逾矩。

忙擺擺手補了一句:“請季大人當奴婢沒說!”

聽半夏的語氣,季昀也能猜到幾分,蕭瑤一定是不樂意的,莫非因此召他來做箭靶子?

季昀彎了彎唇角,眸中劃過一絲無奈:“無妨。”

見他并無責備之意,半夏暗暗松了口氣,趁他飲茶的功夫,又細細打量了一番,不由啧啧暗嘆。

這位季大人不僅才學出衆,樣貌在滿京城也是頭一份兒,果真是鐘靈毓秀的人物,難怪早早便被京中貴女們盯上。

此等樣貌,便是尚公主也使得,偏偏公主不喜。

啊呸,季大人可是翰林院清貴,将來大有可能入閣拜相,決計不可能尚公主,幸好公主沒起心思!

半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中轉過許多念頭,季昀渾然不知,他所有心神被一事全然占據。

蕭瑤要招驸馬了。

季家一門三狀元,不止父親,整個大琞士族都不會允許季家出一個驸馬。

亭邊細柳拂過檐角宮鈴,叮叮當當響在季昀耳畔,他纖長的手指白皙如玉,指節分明,握着茶盞微微收緊,季昀的心也如這茶盞,被緊緊揪起。

用過午膳,蕭瑤在庭院中走了兩圈,摘了些桃花瓣令白芷送去竈房,做些桃花糕來。

忽而想起陳婕妤腹中的小侄兒,為防被人有機可乘,她一直未曾往陳婕妤處送過衣物、吃食,不過出生禮倒可以先細細備着。

桃樹下,置了一張美人榻,日光暖而不烈,蕭瑤仰面躺着,手裏握着一本半舊的醫書,桃樹落下的樹影遮住半個身子。

一束光線透過枝葉落在她鼻尖上,癢癢的,她稍稍移了移,光線又落在她眼皮上,晃得她睜不開眼。

正玩着,聽到腳步聲,蕭瑤将醫術放在腰側榻上,眯着眼睛吩咐道:“白芷,去庫房把所有細軟的好料子都找出來,本宮挑些好的,給皇帝侄兒做衣衫鞋襪。”

白芷手中提了個食盒,是竈房剛做好的兩樣點心,荷花酥和五色藕粉水晶團,一面往美人榻邊的矮腳方幾上擺,一面奇道:“公主,您是不是忘了什麽事兒?”

她并不确定公主是忘了,還是故意晾着那位季大人,不過那位季大人倒也沉得住氣,沒叫人進來探探。

“什麽事兒?”蕭瑤睜開眼,懶懶摘下額角新落的花瓣,眼神略帶茫然。

瞧這模樣,還真是忘了。

白芷扣上食盒,放在美人榻邊,笑道:“季大人還在外頭候着呢。”

呃,她還真給忘了。

不過,蕭瑤面上一片坦然,養不熟的亂臣賊子,晾着也就晾着,她就不信他回頭就讓睿王起兵作亂。

有陳婕妤腹中孩兒在,他們便是已經聯手,也是名不正言不順。

“傳他進來。”蕭瑤閉上眼,陽光曬得人熏熏然,懶得動,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閑,她暫且将禮儀規矩統統抛在腦後。

在這偌大的公主府裏,她的喜怒便是最大的規矩。

片刻後,有腳步聲從院外傳來,不緊不慢。

嗬,倒是沉得住氣,看你還能裝多久。

蕭瑤掀起眼皮,打量着他,暗自腹诽。

許是剛飲了熱茶,他的唇色潋滟幾分,面容也不似來時那般蒼白,行動間,衣袂如流水行雲,潇灑之餘,竟比平日裏廣袖長衫的國師還多三分仙氣。

大抵是因他氣質冷冽,少了人間煙火氣。

蕭瑤看在眼裏,暗自搖頭,可惜了這副好看的皮囊,若是旁人,她定招來做驸馬寵着,偏偏是他季昀。

待皇帝侄兒長大,她一定想辦法揭穿他和睿王的野心。

“不知公主想讓臣畫什麽?”

進得院門,季昀故作從容地望着美人榻上,身着茉色掐玉綠芽邊上襦,象牙素面羅裙,慵懶斜倚的蕭瑤,只覺風中桃花瞬時失了顏色。

她細白的手指随意搭在書冊的藏青色封面上,水蔥似的。

季昀垂在身側的指骨微微動了動,無意中觸到腰間垂着的香囊,他忍着心口震蕩,斂起眼眸,視線移至美人榻下的淺草上。

她澄澈如鹿的眼眸,毫不掩飾對他的敵意,針刺一般紮在季昀心口。

明明所有人都對他贊不絕口,他卻偏偏惹她生厭,季昀兩世都沒像此刻這般,無力又無措。

找他來畫畫,只是蕭瑤随口說的,她總不好據實相告,其實是想打他板子的。

此刻他這麽一問,蕭瑤不由扶額,她似乎給自己出了個難題。

“聽聞季大人一副《名仕登高圖》,名震翰林,本宮正好想找人畫幅小像,宮中畫師良莠不齊,不知季大人可願代勞?”

稀裏糊塗吐出這番話,蕭瑤瞧着季昀臉色都白了一分,登時眼睛一亮,心中暗暗為自己叫好。

不能打季昀板子,她暫且忍了,可能膈應到他的事,她都樂意去做。

話音一落,半夏和白芷便忙着準備茶水、錦凳、畫架等一應物事,季昀眼看着半夏搬來一尊錦凳,面色越發白了。

愧疚、憐惜、戀慕,複雜的思緒在心口紛湧。

不管她拿自己當馬夫也好,畫師也罷,只要她能注意到他的存在,讓他能看她一眼,他都甘之如饴。

可她令他畫小像,季昀清泠眉眼微顫,他怕會不經意洩露內心貪念,讓她越發嫌惡。

畫架擺好,季昀正調整着畫架的高度,蕭瑤軟糯的嗓音忽而傳來:“季大人。”

季昀動作一滞,脊背僵硬着側眸望向她,眸光卻稍稍壓低,落在她肩頭桃花上。

“本宮以為,站着畫會更專注,你覺着呢?”蕭瑤淺笑着,娓娓開口,澄澈的眼眸讓人想起林間小鹿。

說完,她擡頭看了看天色,繼續道:“天色尚早,本宮不急,你且畫滿兩個時辰再叫本宮。”

在半夏、白芷詫異的目光中,蕭瑤無辜地眨了眨眼,掩唇打了個哈欠,合上眼皮,唇角笑意怎麽也壓不下去。

打不得,難道本宮還沒別的法子整治你麽?

見她一副困倦的模樣,季昀倒是狠狠松了口氣,面上冰雪消融:“微臣領命。”

若此時他還看不出蕭瑤叫他來的用意,才真是枉讀聖賢書。

只要她歡喜,他便如她所願,來日方長,總有一日她會明白,他對她從無惡意。

半夏細心,進屋拿了件薄絨毯,小心翼翼搭在蕭瑤身上,順手收起榻邊醫書。

見她睫毛都沒動一下,俨然睡熟,半夏重新搬出錦凳放在季昀腳邊,壓低聲音道:“公主睡着了,季大人不妨先坐着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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