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笑紛争
日頭下站兩個時辰,便是常人也得累壞。
更何況季昀看起來身子并不好,聽聞每逢換季便要大病一場,這回定是剛剛好些。
公主不愛打聽這些,關于季昀的話,半夏是從二等侍婢和外院小厮處聽來的。
季首輔的嫡幼子,家中沒有納妾的先例,誰不惦記?
自他金榜題名,上門探口風的人就更多了,季昀幾乎成了京中貴婦們茶餘飯後談論的核心人物。
半夏打量着季昀,心思百轉。
憑他上回于大雪中,護送公主上飛泉山的忠心,公主便是不喜,論理,也該不會這般借故罰他才是。
眼前清風朗月般的人物,究竟是怎麽會跟公主結仇的?半夏想破腦袋也想不通。
錦凳就在腳邊,季昀卻看也未看一眼,凝着蕭瑤恬靜的睡顏,眼神專注柔和:“謝過姑娘,季昀站着便可。”
筆尖狼毫重新舔了墨,季昀正欲落筆,手腕忽而頓住,腦中閃過半夏方才收起的書冊,不知蕭瑤素日愛讀什麽書。
季昀薄唇微微翕動,又倏而抿直,話到嘴邊,生生咽了回去,收起神思,重新着筆。
背着蕭瑤使小動作,半夏本就心虛,見季昀不領情,索性不管了。
搬了個小杌子,走到廊庑下,跟白芷一道剝瓜子仁去。
剛把瓜子殼丢至渣鬥中,身側白芷就扯了扯她衣袖,傾身靠近,附在她耳畔笑着打趣:“怎麽?半夏姐姐看上咱們狀元郎了?要不讓公主把你指給他?”
聞言,半夏眸光飛快掃過季昀,見他正專注作畫,悄然松了口氣。
扭頭便在白芷額角狠狠點了點,羞得耳根通紅,淬道:“你這小蹄子,別是你自個兒瞧上了,倒來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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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吐了吐舌頭,笑嘻嘻揭過,自朱漆描金攢盒中抓了把白殼瓜子,塞子半夏手中。
對上她一臉讨好的笑,半夏眉間愠色稍霁,兩人竊竊私語,倒也自在悠閑。
流雲懶懶卧在頭頂湛藍天幕上,光影擦過檐角赤金色琉璃瓦,落在庭院中。
聊起有心争驸馬的幾位貴公子,白芷又将話頭扯回來,微微偏頭湊近半夏,眸光卻在悄悄打量季昀,嗓音低得幾不可聞:“诶,你說季大人,會不會……心儀公主?”
“……”半夏愣了愣,順着白芷的視線往季昀那邊望去,沒瞧出個所以然來。
正欲問她,餘光卻瞥見美人榻上的人影動了動。
半夏趕忙将手中剝好的瓜子仁放入五彩琉璃碗,騰地一下站起身,腳邊小杌子擦過地磚吱嘎往後退了一步。
她順勢在白芷肩頭拍了拍,沉聲正色道:“你打趣我也就罷了,可別拿公主說笑。”
叮囑過後,擡腳便繞過朱紅圓柱,匆匆下了石階。
睡得沉,初醒來,蕭瑤腦仁兒仍不清朗,昏昏沉沉的。
揉着腦仁兒,睜開惺忪睡眼,正好瞧見斜陽下長身玉立的身影。
日光西斜,朱紅高牆投下的影子将寬敞庭院遮去一半。
季昀站在甬路中央,玄青色衣擺被光影暈成更深沉的顏色,衣袖卻浴着一層暖光。
他身量高,脖頸修長,脊背挺直,羊脂玉帶一絲不茍環腰而束,襯得肩寬腰窄,腰側香囊上的金線熠熠生輝。
清泠眉眼被陽光暖透,熏染出淡淡暄和,季昀心無旁骛地沉浸在畫作上,可謂風儀玉立,器宇川渟,般般入畫。
理智漸漸回籠,蕭瑤澄澈的眸光盈盈閃動,不過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倒是能忍。
“公主醒了?”半夏立在一旁,将已然冷透的點心收進食盒,輕聲問,“奴婢去上些茶水。”
蕭瑤扯開身上搭着的薄絨毯,将目光收回,視線越過半夏,見着白芷正捧着承盤出來,上邊擺着一套定窯青白釉刻花紋盞。
原是她喜歡的茶盞,此刻倒覺着這極為雅致的青白釉色,同他氣質相宜。
“什麽時辰了?”
半夏擡頭望了望天色,忐忑不已:“申正剛過。”
說完,心下暗暗替季昀捏了把汗,公主不會真讓季大人畫滿兩個時辰吧?
原來她睡了一個多時辰,蕭瑤沉吟片刻,朝季昀方向走去:“奉茶!”
季昀正巧收了最後一筆,聽到蕭瑤的聲音,如夢初醒。
“季大人。”蕭瑤走到季昀身側,目光落在宣紙上,黑白分明的眼眸登時一亮。
難怪翰林院向來嘴上不饒人的大學士,亦對他贊譽有加。
蕭瑤自己學藝不精,卻也見過不少名畫,季昀的筆墨功夫當屬上乘,當世能出其右者,寥寥無幾。
“公主以為如何?”季昀嗓音澀然,面上鎮定自若,繃直的脊背卻有些僵硬。
“倒是……”見面不如聞名,不過爾爾。
剛吐出兩個字,蕭瑤擡眸,無意中掃過他薄薄的唇。
原本潋滟如春水,此刻卻如冬日冰封後被撕裂的湖面。
半夏、白芷兩個丫頭倒是實誠,連口茶水也沒給喝麽?
“出人意料。”話到嘴邊,忽而話鋒一轉,蕭瑤別開視線,重新凝着畫中的自己,只覺畫中人比她本人還靈動俏麗,小鹿似的眼睛彷如會說話,“季大人不愧是皇兄欽點的狀元郎。”
此話一出,不止季昀,連半夏、白芷也松了口氣。
半夏細細将花架移至陽光下迎風吹幹,白芷設案、斟茶,還去竈房取來些茶點,其中就有蕭瑤吩咐要做的桃花糕。
蓮葉形碧玉碟上,疊着幾層淺月黃的方形軟糕,軟糕表面各鑲着五片新鮮桃瓣,如美人眉心花钿。
蕭瑤拈起一小塊,咬了一口,軟軟糯糯,甜而不膩,花香盈齒,她眼睛彎成月牙兒,贊道:“不錯,賞銀二十。”
見她用得歡喜,白芷也高興,順口沖正在飲茶的季昀招呼道:“季大人不妨也嘗嘗,點心是竈房剛做的,上邊的桃花還是公主午睡前親手所摘。”
香甜之物,季昀素來不喜,倒是白芷最後一句,讓他清泠的眼眸泛起漣漪,望了蕭瑤一眼,拈起一塊,甜意入心,唇角随之微揚。
正要贊一句,未及開口,便見蕭瑤迤逦的唇線驟然繃直,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他,确切地說,是他手中尚餘一半的桃花糕。
季昀見狀,唇角笑意更深,直達眼底,如暗夜星河。
忍着膩,不着痕跡地用了大半碟,眼見着蕭瑤的唇角一寸一寸耷拉下來,黛眉輕颦,眼眸染上怒氣,季昀才收回魔爪。
好你個季昀,本宮好心請你喝茶潤喉,你倒是得寸進尺,連本宮的桃花糕也要搶,還一口氣吃了大半!
蕭瑤猛然伸手,一把将盛着桃花糕的碧玉碟拉至身前,傾身環抱雙臂護着,甚至忍不住瞪了季昀一眼。
半夏、白芷見狀,面面相觑,公主護食的模樣怎麽跟載雪如出一轍?簡直不忍直視!
殊不知,她這副模樣,深深映在季昀黑曜石般的瞳孔中,莫名的情緒綿延入心。季昀仿佛看見心口有白昙緩緩綻放,柔化了整個胸腔。
季府中,青瓦白牆間,下人們正忙着掌燈。
“公子,夫人派人來請您去前廳用膳。”常軻冒冒失失跑進來,差點撞到門口掌燈仆人墊腳的高腳凳。
季昀端坐書案邊,視線從窗棂外收回,落在面前的宣紙上,墨跡已然幹透,他擡手捏住畫紙上端,匆匆往下卷。
“公子,今日太可笑了,外頭竟然在傳公子想争驸馬之位,小的去打聽了一下,您猜怎麽着?”常軻面上帶笑跳進門檻,頓了頓,正要賣關子讓季昀猜,素來伶俐的眼神一眼瞧見季昀手中卷起一半的畫紙,眼皮登時蹦了蹦,“公子,您在畫畫?”
“有事?”季昀将宣紙卷好,塞入早已備好的畫筒中,擡眼掃了他一眼,眉心輕蹙,帶着淡淡不悅。
“當然有!”常軻想到方才瞧見一半的畫,口無遮攔道,“小的分明瞧見……”
公子畫上是位女子!
“瞧見什麽?”季昀忽而出言打斷,将畫筒藏入錦匣,落了鎖,方才拂了拂衣袖,慢條斯理道,“若敢胡說八道,明日便去清理馬廄一個月。”
本就清泠的眸子,蓄着寒意,凍得常軻打了個哆嗦。
“沒……什麽也沒瞧見!”
話音剛落,籠罩周身的寒意立時散去,常軻心口突突直跳。
跟在季昀身後往外走,悄悄打量季昀的背影,公子該不會真想争驸馬之位吧?老爺一定會把公子的腿打斷的!
想到這裏,常軻雙腿一軟,垂眸盯着衣擺下的褲管,欲哭無淚,還有他的腿!
行至院門處,季昀腳步一滞,側眸問他:“你方才說什麽?外面在傳我想争驸馬之位?”
見他語氣中帶着微微詫異,常軻心口忽而一松,看來是他多想了。
想起打聽的結果,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公子,小的都打聽清楚了,就是沐恩侯府薛直薛公子,和寧陽伯府張埜張公子叫人傳的!”
“他們二人的心思,滿京城誰人不知?自個兒争得你死我活,倒把髒水往公子身上潑!沐恩侯府且不說,寧陽伯府跟季府可是姻親,小的實在不服氣,若是老爺知曉……”
老爺知曉能怎麽辦?一邊兒是太後娘家,一邊兒是大少夫人娘家,哪邊兒也不好計較。
常軻一口老血悶在喉嚨口,不上不下,恨不得去把兩家散播消息的小厮暴揍一頓!
“髒水?”季昀眸色沉沉,同春日夜色般冷下來,“常軻,辱蔑公主該當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