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銮轎驚
“公子?”常軻吓得撲通一聲跪下來,他是仗着身邊沒別人,才說幾句真心話替公子鳴不平,公子怎的還生氣了?
“起來!”季昀擡腳,繞過太湖石假山,繼續往前廳走,“流言止于智者,此事無須再提。”
這就……算了?
常軻站起來,一臉懷疑人生。
從前每逢賞花宴歸來,總有好事者傳揚公子同哪家小姐走得近,公子可不是這般輕拿輕放的?
他拍了拍自個兒的榆木腦袋,晚膳後特意多吃了一把核桃補補腦子。
用過晚膳,正要回自己的院子,季昀擡眼瞥見大嫂領着貼身侍婢,站在抄手游廊盡頭,正朝他這邊望。
“常軻,去問問大少夫人可有要緊事?”季昀站着沒動,只淡淡吩咐身後一步遠的常軻。
常軻走上前去,恭敬問了一聲,又沿着游廊快步走回來:“公子,大少夫人想問問大公子的事。”
本以為大嫂是想替胞弟張埜道歉,他怕對方難堪才沒上前,沒想到大嫂是在擔心大哥。
季昀走上前去,說了幾句寬慰的話,張妙音手中緊緊攥着的絹帕終于松開來:“多謝二弟,你大哥一去月餘,雖有家書傳來,我卻總怕他報喜不報憂。”
聞言,季昀微微颔首,未再開口。
正欲轉身離開,忽而想起一事,急急回身喚道:“大嫂留步!”
張妙音停下腳步,回頭望來,面色微詫。
匆匆上前站定,季昀卻又有些後悔,悄悄拿指腹捏了捏腰側懸着的香囊,硬着頭皮道:“大嫂勿怪,季昀有一事不明,想向大嫂請教。”
“二弟但說無妨。”張妙音心下暗暗稱奇,季昀可是狀元之才,連翰林學士都對他頗有贊譽,竟有事向她一個內宅婦人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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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昀暗暗吸了口氣,咬了咬牙,面色鎮定如常:“敢問嫂嫂,京中貴女們時下愛讀什麽書?”
饒是鼓足了勇氣,說出口,季昀仍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
大紅燈籠紙将光線暈成暖紅,自頭頂流瀉下來,季昀耳根微微發燙,正巧被暖紅的光暈遮掩。
他素來面冷,張妙音并未察覺出異樣,只頭一回聽他打聽女兒家的事,面上詫異之色更深了些。
沉吟片刻,她眼尾擠出一抹笑意。
不消說,這書買來定是要送與女兒家的,季昀有了心儀之人,了卻爹娘一樁心事,終歸是好事。
張妙音心思轉了一轉,既是送與女兒家,書的內容便不好過于刻板,也不宜唐突,她倒是想到幾本好的,于季昀表明心跡正适宜。
将笑意忍回去,張妙音故作不知,随口說了幾本書名,還特意告訴他去哪個書齋買。
季昀誠心道謝,回頭便吩咐常軻翻箱倒櫃,把他新得的一方上好的徽墨找出來,并一箱澄心紙,令他次日送去大哥院裏。
自己則輾轉難寐,套上皂靴,披衣起身,取下牆角燭臺,置于書案一角,重新磨墨,于燈下拟好書單,方才睡去。
天一亮,季昀便起身去書齋,把張妙音說的幾本書悉數買來。
雖不知蕭瑤昨日讀的什麽書,可她既然喜歡讀書打發時間,他送幾本中規中矩,貴女們愛看的,總不至于出錯。
登上馬車,正要打開包裹書冊的油紙,翻翻書裏的內容,忽而聽見有人急匆匆朝馬車跑過來:“常軻,公子呢?”
常軻收起差點甩出去的馬鞭,指了指車廂:“在裏面呢,你跑什麽?”
那人卻不再理他,而是對着車廂禀道:“公子,睿王府差人送來一棵海棠樹,說是送給公子您的,老爺不在,夫人令小的來叫公子回府。”
季昀聽在耳中,微微擰眉,目光從手中油紙包上移開,掀開簾子,朝外頭望了望,此處離公主府倒是不算遠。
“常軻。”季昀打開門簾,将油紙包着的書冊遞出去,“把這個送去公主府。”
一聽公主府,常軻腦中立馬想起昨日的流言,騰地一下跳過來,警醒道:“哪個公主府?”
“元福公主府。”季昀幾乎是咬着牙,吐出幾個字。
望着跟在身邊多年的侍從,季昀深深懷疑,他這些年是不是光長身手,沒長腦子。
簾子落下,他自然沒瞧見,聽到元福公主四個字的常軻,眼一閉,差點抱着油紙包,從馬車上厥過去。
寬闊的街面兩側,鋪面陸續開張,行人漸漸多起來,京城繁華初顯。
長街中央,一頂朱漆黃帷飾翟羽的四擡銮轎,正朝皇城方向走去。
轎子四角的銮鈴響聲清越,引得行人自覺避讓,茶樓酒肆中更有人探出腦袋張望。
好不容易休沐,蕭瑤專程起早,親自去京城長街最負盛名的三味齋排隊,買了母後愛吃的百合酥并杏花糖藕。
三味齋的點心匣子小巧精致,蕭瑤抱在懷裏,唇角噙着一絲笑,有幾日沒見着母後了。
忽而,前方一陣馬兒嘶鳴聲,馬蹄聲雜亂地踏在大青石地磚上,似乎正朝這邊奔過來。
“公主小心!”轎簾外,半夏驚呼着,音調比平日高幾度。
轎夫紛紛使力避讓,可有的往左,有的往右,偏陷入僵持。
轎身左搖右晃,蕭瑤下意識護住懷中的點心匣子,不留神,額角在轎身內側磕了一下,髻上珠翠玎珰。
一支紅寶石花開富貴金釵斜斜滑出發髻,自轎簾縫隙跌落地面,清脆的聲音被驚呼聲、馬鳴聲掩蓋。
蕭瑤一手扣住窗沿,一手緊緊抱着點心匣子,憤然探出半個頭,她倒要瞧瞧,究竟是誰敢在這長街長縱馬!
外邊已然亂成一團,裹頭巾的婦人緊緊拉住孩童躲在一旁。
前方馬車中,一襲玄色身影飛身而出,精準地跨坐在馬背上,夾住馬腹,一手扯住缰繩,一手撫過馬兒頸側,馬兒揚蹄痛苦嘶鳴。
馬蹄重新落地,嘴裏發出嗚咽聲,馬背上的人正欲俯身察看。
蕭瑤卻已看清對方的臉,嗬,竟然是季昀!
“大膽!”蕭瑤心口火氣又旺了三分,手中點心匣子也忘了放下,便甩開簾子,低頭走出轎門,直直盯着季昀,“季編修,你公然在城內縱馬,驚擾百姓,該當何罪!”
一聲呵斥,驚得街旁百姓紛紛垂首跪下,唯恐殃及池魚。
茶樓、酒肆裏,好事者又将腦袋縮了回去,躲在窗棂後邊竊竊私語。
“不是說季編修正在争驸馬之位麽?”
“可不是嘛!我也聽說了,莫非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還沒論出個所以然來,便見樓下街面中央,季昀翻身下馬,躬身告罪:“微臣惶恐,事出有因,請公主容臣察看此馬因何受驚,定給公主一個交代!”
聞言,所有人立刻噤聲,豎起耳朵聽動靜。
蕭瑤眸色一凜,正要開口着人把季昀綁去順天府衙門,半夏察覺到她神色不對,硬着頭皮上前扯了扯她衣袖,沉聲喚道:“公主!”
急急的語調,替蕭瑤拉回些許理智,縱然她怨恨睿王,忍不住遷怒季昀,可終究得顧忌季首輔顏面。
新帝尚未出生,離親政不知還有多長的路要走,她并沒有信心能壓制住睿王,還需仰仗季首輔。
她微微斂眸,遮住眸中戾氣,廣袖遮掩住的手緊握成拳,竭力将怒氣忍回去。
“既如此,本宮便給季編修一次機會。”蕭瑤淡淡道,幾乎聽不出怒氣來,可她仍忍不住補了一句,“若季大人的理由不能服衆,就休怪本宮要将此事交予順天府尹處置。”
季昀眼中劃過一絲苦澀,她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厭惡他。
目光掃過蕭瑤懷中護着的點心匣子,季昀眉梢微微一動,未發一言,轉身便開始察看馬兒可有受傷。
蕭瑤立在轎子前,冷眼看着,見他一無所獲,心中暗嗤,他怕是又在惺惺作态。
說是察看,不過是在争取時間想對策為自己辯解,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季昀手上的動作,偏不叫他如意。
片刻後,季昀手上動作一滞,在馬腹靠近前腿的位置,拔出一根銀色細針。
懸起的心終于往回落了落,擡步上前,将細針拿給蕭瑤。
半夏接過細針,拿帕子隔着,奉至蕭瑤面前。
蕭瑤沉默一瞬,料想馬兒定是因這根細針才突然受驚的,若非他身手好,她也未必能好好站在此處。
雖對季昀有所忌憚,蕭瑤倒也不至于眼瞎心盲,他沒看好自己的馬固然有錯,當街下狠手,想讓他沖撞到她銮轎的人才更居心叵測。
只是不知,對方想害的究竟是她,還是他,亦或是,想挑撥她和季家?
“季編修才學出衆,人緣倒是讓人不敢恭維。”蕭瑤隔着帕子,捏起細針,迎着光線看了看,只是極尋常的一根針,她舉針望着季昀,似笑非笑,“這是遭人暗算了麽?”
不待季昀有所反應,她已然将細針重新交到半夏手中,慢條斯理地四下一掃,眸色驟然沉郁:“光天化日,竟敢謀害朝廷命官,本宮看看誰給他的膽子!”
“來人,封鎖所有出口,傳順天府尹!”
她一心想安安生生過日子,偏有人不想安生。
話音剛落,聞訊趕來的金吾衛還沒來得及動作,便見一側酒樓裏,走出一道绛紫色身影。
“元福妹妹,息怒,本王已經替你抓到罪魁禍首。”
睿王不緊不慢走出來,身後兩名護衛,死死扣住一個人。
那人垂首哆嗦着,幾乎是被架起來,腳不沾地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