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杖三十
日頭正足,假山下碧澄澄的湖面水波粼粼,一派平靜。
“順天府衙。”蕭瑤眸光自湖面收回,落在方才翻看過的書冊上,登時寒了幾分,怒意在心口升騰。
好你個季昀,是生怕順天府衙不能秉公處理麽,竟然親自去盯着。
“備車。”蕭瑤揮退影衛,提起裙裾,快步走出園子,腳步不停,沖門洞外候着的半夏道,“本宮要去順天府衙。”
車輪骨碌碌碾過石板路,吵得人心煩意亂,蕭瑤雙手搭在穿花百蝶堆绫裙面上,下意識摳着繡線,有兩處漸漸起了毛邊。
若非理智尚存,她真恨不得叫人去把睿王和季昀一道抓起來,把他們聯手謀反的計劃扼殺在萌芽裏。
怒氣未散,馬車已到了順天府衙門口。
剛踩着小杌子跳下馬車,蕭瑤一擡頭,便見一道颀長的身影從裏面走出來,正是季昀。
莫非她來晚了,順天府尹已經迫于季家的壓力,給薛直定了罪?季昀可真是威風,有睿王做靠山,便有恃無恐,敢跟沐恩侯府叫板。
不等季昀行禮,蕭瑤已然擰眉開口:“季編修,你就這般着急給薛直定罪麽?你仗的是誰的勢?”
說話間,語調驟然淩厲。
“微臣惶恐。”季昀愕然一瞬,眸中劃過一絲痛色,趕忙斂眸,沖蕭瑤行禮解釋,“微臣無意定誰的罪,能夠依仗的,也不過是朝廷的信任罷了。”
沒定罪?蕭瑤凝着他的眉眼,一臉狐疑。
好不容易抓住沐恩侯府的把柄,能膈應她和母後一回,他們能放棄這麽好的機會?
聽聞攝政女君駕到,剛剛結案的順天府尹正了正烏紗帽便往外沖,沖到門邊,卻被蕭瑤的架勢唬得止住腳步。
見季昀被誤會,他扭頭沖手下衙役使了個眼色,又匆匆出來行禮道:“公主殿下大駕光臨,微臣有失遠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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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中凝着一團疑雲,蕭瑤煩亂地擺了擺手:“平身。”
“楊大人,今日季編修無辜遇刺之事,可有進展?”
縱然不願,蕭瑤表面上卻不得不向着季昀。
季昀乃是朝廷命官,薛直雖出身侯府,卻非世子,一介白身謀害朝廷命官,不死就算法外容情。
“公主明鑒,下官絕不敢徇私枉法,只是……”楊大人自然知曉薛直的身份,兩邊都不是好惹的主,他才特意請了季昀來。
眼看公主一會兒變個模樣,他實在拿不準公主究竟站哪邊,只得抹了把汗,硬着頭皮說實話:“只是,方才季編修親自撤了訴狀,表示既往不咎,是以薛公子眼下便能回去。”
話音剛落,蕭瑤便見一人吊兒郎當往外走,身後跟着的兩名衙役反而畢恭畢敬,她眸色沉了沉,別過視線,仰面望着季昀。
日光西斜,落在他眉梢眼角,仿佛鍍上一層薄薄金粉,他清泠眉眼多了一絲人間煙火氣,卻仍俊美如神祇。
他眼尾細長微翹,形似桃花,偏生瞳仁深邃如黑曜石,半點不顯陰柔。
蕭瑤第一回 這般認真地打量他,心口忽而一顫,這雙眼睛竟讓她沒來由憶起皇兄,皇兄生着一雙真正的桃花眼,溫柔而豔麗。
“季編修果然心胸開闊,本宮敬服。”
若非明知會成為敵人,對這樣一個人,她真的很難生厭。
不對付薛直,他或許另有目的,可眼前能放手,足見其胸襟,換作是她,也未必肯放過薛直這等小人。
奈何,這般出衆的人,終究會成為她的敵人。
說罷,蕭瑤暗暗嘆息,轉身便欲踏上馬車。
“公主表妹!”薛直看到蕭瑤,登時眼前一亮,腳步也不自覺加快。
母親親上加親的想法果真沒錯,季昀再怎麽才學出衆,真遇到事,公主照樣站在他這邊。
難怪季昀被他下黑手,還能輕拿輕放,原來是迫于公主的威壓。
一想到,蕭瑤逼迫季昀不追究,還親自來接他,薛直翹起的唇角幾乎咧到耳根,從門檻裏奔出來時,歡喜得恨不得飛起來。
堪堪将腳踏上馬車的蕭瑤,登時腳下一滑,差點磕在門框上,回頭見到他這副樣子,額角青筋直跳,氣不打一處來。
好歹出身公侯之家,不知舅舅、舅母是怎麽教養的,世子平平無奇倒也能蒙祖輩餘蔭無災無難,次子這般嚣張跋扈、目無法紀,能有幾時好?
蕭瑤深吸一口氣,微微斂眸,将火氣壓下,語氣平靜道:“薛直,你膽敢在本宮眼皮子底下謀害朝廷命官,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字字千鈞,砸在薛直頭頂,春日暖風像無數的巴掌刮在他臉上,笑意頃刻冰封,薛直暈頭轉向之餘,耳中似有千百只蜜蜂飛旋嗡鳴,有些失聰。
“來人,将他拖回公堂,杖三十,送回沐恩侯府!”
話音落下,從未挨過板子的薛直,頓覺五雷轟頂,撲通跪在堅硬的青石地磚上,望着蕭瑤鑽進車帷的背影,瞠目結舌,連求饒也顧不得。
馬車骨碌碌消失在路口,衙門口擠滿了人。
季昀站在人群後,聽着裏面凄厲的哭嚎聲,低頭掃過腰側懸着的香囊,眸光暄和。
紅日西沉,将整個公主府染上一層霞光,赤金琉璃瓦隔出的小天地,越發瑰麗。
想着今日錯怪了季昀,蕭瑤回府後,鬼使神差叫白芷又把那包書冊找了出來,從未翻開的幾本書裏挑了一本,正看得津津有味。
這本不是什麽才子佳人,而是人物傳記,蕭瑤做夢都想着有朝一日游歷山水,此書正合心意。
又一回看完,蕭瑤将書卷成筒狀,有一下沒一下輕敲在額間,合上眼皮歇歇眼睛。
莫非是她錯怪季昀了?可他若無心争驸馬之位,好端端送她幾本書做什麽?
正思量着,廊下腳步聲傳來,一忽兒便閃出一道蔥綠色身影。
“公主,沐恩侯夫人帶着薛公子去了慈寧宮!”半夏小跑過來,語氣焦急。
蕭瑤睜開眼,雙手無意識地把玩着書筒,勾唇望着半夏:“哦?他還能走?”
“不……不能。”半夏想到薛直被擡入宮門的狼狽模樣,以及京中蔓延開來的笑談,差點笑出聲來,竭力繃着唇角道,“薛公子是被擡進宮的。”
“啧啧,多體面,除了被擡進宮的貴人小主們,他也算是第一人了。”在自個兒府中,蕭瑤毫不掩飾對薛直的輕蔑,若非顧及母後顏面,她才懶得管他的事。
“公主……”半夏見蕭瑤半點不着急,恨不得僭越提點兩句,讓蕭瑤早早入宮去說幾句軟話。
誰知,蕭瑤懶懶倚在美人靠上,重新翻開手中書冊:“放心,母後不會怪罪于本宮的。”
掌燈時分,絨藍天幕上繁星璀璨,銀光流瀉在庭院中,牆角桃樹落英缤紛。
用罷晚膳,蕭瑤正捧着青白釉茶盞,坐在廊下觀星賞花。
半夏在內殿準備朝服,白芷笑盈盈繞過月門走進來:“公主,沐恩侯夫人被太後娘娘禁足一月,侯爺震怒,責令所有人不許給薛公子請太醫!”
“就值當你這般高興?”蕭瑤笑着,抿了一口清茶,朝內殿望了望,“裏頭那半籃子櫻桃,你們拿去分了吃吧。”
翌日,天光未明,百官已陸陸續續進了宮門。
季首輔來得不早不晚,剛跨進殿門,道喜聲不絕于耳。
“恭喜首輔大人!”
“賀喜首輔大人!”
“首輔大人果然教子有方,吾等嘆服!”
季首輔笑着應了,卻是一頭霧水。
寒暄過後,将素日交好的一位大臣拉至一旁,沉聲問道:“我今日有何喜事?”
那大臣饒有興味地睨了他一眼:“老狐貍,還給我裝,你家幼子要當驸馬爺了,老夫居然還是從別人口中得知,小心老夫同你絕交。”
聞言,季首輔臉色登時黑如鍋底,急急反駁:“誰說昀兒要當驸馬了?沒有的事兒!”
護子心切,他聲調難免高了些,身後豎起耳朵的大臣聽個正着,因他自己兒子不争氣,不入公主的眼,便揚聲酸裏酸氣道:“你家季編修争當驸馬之事,京中可早就傳遍了。”
見季首輔回頭,他下巴微揚,姿态高傲地道:“昨日元福公主甚至為了維護季編修,親赴順天府衙門,叫人把沐恩侯府薛公子杖責三十,聽聞侯夫人鬧到太後娘娘面前都沒讨着說法,季首輔也不必假清高,在此否認吧。”
蕭瑤頭戴金鳳冠,身着團雲翔鳳朝服,從偏殿走進來,正巧聽到這一段,眉心微動。
傳聞她也聽說過,畢竟是她任由發酵的,是以并未當回事,不過,季首輔否認嘛,或許這個游戲值得繼續玩下去。
“啪啪!”蕭瑤拍了拍手,掌聲不高不低傳入金銮殿,很是突兀。
百官心神為之一振,齊齊往上首望去,只見蕭瑤沿着鎏金臺階款款走下來,面帶笑意,望着方才振振有詞的大臣。
“大人是不是走錯了地方?”蕭瑤嗓音甜軟慵懶,唇畔噙着笑,似在說笑,可被她盯着的大臣正欲牽唇附和,便見她眸中溫度急轉而下,出口成冰,“這裏是金銮殿,不是瓦子市集!”
那位大臣登時氣焰全無,咚地一聲跪下:“女君恕罪!微臣不該妄議女君!”
蕭瑤揮了揮手,便有人手腳麻利地将他拉至一旁。
眸光掃過百官,繼而收回,落在指尖鑲百寶護甲上:“衆卿關心本宮,本宮心領,只此處乃是議政之所,還望衆卿休要妄議朝臣,損害季編修的清譽。”
“微臣惶恐!”蕭瑤的話,也将百官們的八卦火苗澆熄,理智回籠後,一陣後怕。
不管季昀要不要争驸馬,他都是季首輔極看重的小兒子,不是他們能诋毀的。
春風拂柳,滿京城飄起綿綿柳絮,落在街頭巷尾。
早朝時,蕭瑤對季昀的維護,沒等天黑便如柳絮般散落京城各處,更是坐實了季昀要當驸馬的事。
酒樓瓦肆,甚至有好事者下注,賭季昀年內會入住公主府的人甚衆。
流言風一般吹進季首輔耳朵裏,他忍着一口老血,幾乎憋出內傷。
終于忍無可忍,豁出臉面,向同僚們私下解釋,太後為公主招驸馬是為了延續皇族血脈,驸馬不必才學好,身體卻須得康健,季昀絕無可能。
可任他說破嘴皮子,也沒起半點作用。
“哎,可真是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常軻嘴裏叼着一根草,坐在亭邊石欄杆上感嘆。
片刻後,沒聽到動靜,他又把草吐了,跳到季昀面前道:“可是公子,老爺居然把您禁足!莫非她元福公主選定驸馬之前,您要一直稱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