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扇骨香
金烏西墜,最後一縷日光将雲霞染透,色彩瑰麗。
光線一寸一寸暗下來,季昀合起手中書卷,起身走出亭外。
只一眼便瞧見庭中新植的海棠,花葉葳蕤,芬芳滿枝,隔着不近不遠的距離鑽入眼簾,将漫天霞光皆比下去。
那一世,她并未選驸馬,甚至身為女帝,也未選侍君伴駕。
若此番父親攜百官施壓,逼她選驸馬,她可會聽從?
亭邊綠樹蔭蔭,霞光穿透枝葉晃過眉眼,季昀斂眸,擡手輕捏眉心,良久才嘆道:“未必就要一直稱病。”
等了這會子,常軻緊張地幾乎忘了換氣,聽季昀這般說,終于大大喘了口氣。
大步跟上來,抖開手中玄色披風披在季昀肩頭,咧嘴笑道:“對,不稱病,不稱病,沒得晦氣!公子身正不怕影子斜,憑什麽因幾句流言連門都出不得!”
他自顧自地念叨着,卻沒見前方季昀背影狠狠一僵。
季昀啓眸,凝着庭中海棠,面色發白,若我身不正呢?
批完折子,蕭瑤掃過殿門,兩道熟悉的身影正一左一右縮在朱紅門檻側打盹,同記憶中許多個夜裏一樣。
蕭瑤微微牽了牽唇角,輕輕擡腳,悄然跨出殿門。
宮苑重重,蕭瑤一手虛虛劃過欄杆,順着廊庑漫無目的往前走,乍擡眼,卻瞧見一道白色身影,長身立于廊下。
月光落在他側顏,氣質越發溫潤,讓人想起上好的羊脂白玉。
“世迦哥哥何時來的?”蕭瑤走上前,站在他身側,仰面望他,驀然憶起皇兄,有些愣神。
國師負手而立,側眸望來,眼神深邃如星子點綴的漫漫夜空:“聽聞朝臣們正催阿瑤招驸馬,不知阿瑤可有心悅之人,世迦哥哥幫你算算命數合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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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數?
“不必。”蕭瑤矢口拒絕,語調甚至有些倉促。
夜風拂過,脊背寒意激得蕭瑤身形微顫,面上血色盡退。
若真讓他算出來,怕是會把她當妖孽焚掉。
國師迎風而立,衣袂翩然,眸光幽幽落在蕭瑤面上,若有所思。
“阿瑤在怕什麽?”
溫潤的嗓音,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蕭瑤心口惶恐頃刻散去。
她猛然擡眸,黛眉微微耷拉,撇了撇嘴道:“怕朝臣們逼着阿瑤招驸馬,更怕母後往我府中塞人。”
聞言,宋世迦輕扯唇角,眼神溫煦,擡手正了正她髻上南珠金簪:“你年歲尚小,若無心悅之人,着實不必急着招驸馬,那位……”
雖視他如兄長,可國師到底不是她皇兄,便是皇兄,蕭瑤也做不到同他說這些子兒女情長。
聽着國師話鋒一轉,似要問季昀之事,蕭瑤不欲多言,忙拂開宋世迦的手,退後一步,佯怒道:“世迦哥哥,我可不是小娃娃了!”
“小丫頭。”宋世迦輕嘆,目光掃過被拂開的手,不動聲色收回來,移開視線,望着欄杆外頭的月色,“阿瑤,你叫我一聲哥哥,便只管當我是你兄長,凡事別自己扛着。”
許是夜色作祟,他的語調同平日有些不同,蕭瑤聽在耳中,總覺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
翌日早朝,仍有幾位朝臣锲而不舍奏請她早日招驸馬,蕭瑤眼眸有意無意掃過季首輔,見他面色一日沉過一日,不由掩唇莞爾。
這些朝臣,該不會是跟季首輔有過節,想看熱鬧才故意上奏吧?
散朝後,日頭高照,禦花園方向傳來陣陣歡聲笑語。
蕭瑤換下朝服,正想去禦花園折幾支綠萼、紫綿插瓶,登雲履将将跨出殿門,腳步陡然頓住,她扭頭望着半夏:“季編修如今仍是稱病不出麽?”
着人去季府下過好幾回帖子,請季昀去公主府,都被告知,季昀身體抱恙。
聽聞季昀沒赴她的約,連翰林院也沒去,戲倒是做的真真的,甚至還把公務搬回府中,翰林院大學士特意入宮觐見誇贊過。
對此,蕭瑤自然不信,反而日日叫人去季府下帖子,她倒是要看看,季昀能當縮頭烏龜到幾時。
本以為還會得到跟昨日一樣的答複,沒想到,半夏只略略思忖,便搖了搖頭:“并未,季編修接了睿王府的帖子,眼下應是在睿王府中。”
“哦?”蕭瑤眸光一亮,福至心靈,朱唇微彎,“叫白芷先回府,遣秦長史去睿王府請季編修。”
一個請字,她咬的格外重。
“公主?”半夏詫異地望着蕭瑤,公主怎的還要明搶了?
蕭瑤眨眨眼,并未開口。
對上她燦盈盈的眸子,半夏一頭霧水。
前些日子,公主還對季編修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這些時日怎的又窮追不舍?莫非當真開了竅,要把季編修擄回府中做驸馬?
這段時日的情形,走馬燈似的自腦中流轉,半夏面上笑意直達眼底:“奴婢這就去傳話!”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蕭瑤回府換了身輕便襦裙,把玩着一柄玉骨折扇,順着抄手游廊,往花廳方向走去。
還沒進院門,便聽見花廳中傳來“汪汪汪”的犬吠聲。
花廳雕花門扇敞開着,被階下花樹掩去半邊。
花影中,蕭瑤分明瞧見一只雪團子豎着毛,蹲坐在花廳門口,沖裏面的人影叫嚷,極有氣勢。
那道身影被花樹遮住,只露出鴉青色下擺,蕭瑤卻能想象出他此刻窘迫的神情。
季昀啊季昀,你謙謙君子的模樣騙得過世人,卻騙不過本宮,甚至騙不過本宮的載雪呢。
“嗤。”蕭瑤一時沒繃住,笑出聲來。
顧不得身側半夏、白芷詫異的眼神,蕭瑤收起折扇,快步上前,蹲下身,安撫着抱起載雪。
載雪收起周身戾氣,乖順地窩在她懷中,嗚嗚叫着,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這是想讓她懲罰季昀?
蕭瑤纖細柔夷搭在載雪背上,替它順毛,心下暗暗稱奇,載雪雖調皮,倒是不曾對旁人這般碰瓷,季昀果然跟她犯沖。
“微臣季昀,參見公主。”季昀端手抵額,躬身行禮,繃緊的脊背瞬時放松下來,語氣隐隐帶着劫後餘生的喜悅。
半夏上前一步,将載雪接過去。
“季編修,許久不見。”蕭瑤走到他近前,細細打量着他。
從前不覺着,隔些日子不見,蕭瑤方才發覺,他眉眼清泠,骨相優越,竟是她平生所見男子中,最好看的一位。
蕭瑤抽出折扇,拿扇骨一端貼着他輪廓分明的下颚,輕輕擡起,對上季昀微震的眼神:“季編修病了這些時日,倒是未見清減。”
嗬,說什麽抱恙,果然是季家的托辭,季昀又想争驸馬之位,又想裝清高,她偏不如他的意。
初夏時節,扇骨微涼,下颚處的力道并不重,季昀卻被莫名的情緒壓得喘不過氣來。
嬌顏近在咫尺,杏眸含着嗔怒,分明比他院中海棠更豔麗靈動。
“公主說笑了。”季昀眸光微閃,有些不自在。
竭力忍着,耳尖仍是染上緋色,微微發燙。
明知她在暗諷他裝病,可她這般打量他,仍叫他情難自已。
他生得白皙,耳尖緋色尤為明顯,蕭瑤看在眼中,頗為不屑,這麽快就心虛了?
不過,蕭瑤并不打算放過他。
收回折扇,蕭瑤在他對面落座,黛眉微挑,睨着他:“本宮派人去下了幾回帖子,季編修都稱病不來,可是因着外頭的流言?”
聞言,季昀脊背繃直,猛然擡頭,直視蕭瑤:“你找過我?”
話一出口,方覺不妥,他一時情急,竟忘了用敬語。
忙躬身告罪:“微臣失言,望公主恕罪。”
雖被禁足,季昀幾乎不曾出府,卻叫常軻留意着外邊的動靜,他知曉朝臣們都在催促蕭瑤選驸馬,也知曉流言有漸漸消散的趨勢。
本以為她因着那些流言,并不想同他扯上幹系,是以未曾傳召。
沒想到,她竟下過帖子,想必那些帖子是被父親刻意扣下的。
他這一失言,倒是叫蕭瑤看出些門道來。她心思轉了一轉,便明了,不是季昀怕那些流言,而是季首輔。
可蕭瑤想不明白,季昀身在睿王陣營,本該同她劃清界限才對,為何不懼同她有牽扯?
“本宮日日想着同季編修切磋棋藝,不曾想季編修跟睿王兄志趣相投,推了本宮的名帖,卻赴睿王兄之約,着實令本宮傷心。”蕭瑤睫羽微顫,一副神傷的模樣。
季昀心口一窒,恨不得将世間一切奉至她面前,只求博她一笑。
想到接下來的打算,季昀迅速平複心神,淡然道:“公主殿下恕罪,日前微臣确實抱恙,今日公主若有雅興,微臣定不推辭。”
這副模樣,倒叫蕭瑤拿不準,他究竟打的什麽主意。
日頭西斜,透過水榭花窗,在棋盤上投下斑駁光影。
蕭瑤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下意識拿絹帕輕輕拭了拭。
她并不擅長棋藝,同季昀對弈大半日,幾乎是絞盡腦汁,季昀卻是游刃有餘。
本是給自己找臺階下,也想借機搓搓季昀的銳氣,蕭瑤哪裏想到是給自己挖了個坑。
大半日也沒能從坑裏爬出來,蕭瑤心下焦急,匆匆落了一子。
啪嗒,棋子輕敲棋盤,蕭瑤幾乎立時發覺自己又犯了蠢。
眼見季昀拈起一枚棋子,頃刻便能贏她,蕭瑤倏而伸手撈起剛下的棋子,冠冕堂皇道:“本宮方才走神,下錯了。”
邊說邊飛速掃過棋盤,尋求突圍之法,尚未找到,便聽季昀開口:“公主要悔棋?”
她的棋藝乃皇兄所教,雖學藝不精,倒也知曉落子不悔的道理。
方才悔棋,着實心虛,可聽季昀指責她悔棋,蕭瑤忍了大半日的郁氣紛湧而來。
直起身子,理直氣壯問道:“本宮就是要悔棋,不行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