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慢不得

從未見人悔棋悔得這般理直氣壯,季昀愣了一瞬,凝着眼前亦嗔亦怒的眸子,敗下陣來。

擡手輕捏眉心,無奈道:“公主請便。”

見他并不把悔棋當回事,俨然一副他贏定了的架勢,蕭瑤一拳打在棉花上,有些負氣,擡手将棋子丢回白玉碗中:“不下了,不下了!”

一面吩咐秦長史安排人,送季昀回去,蕭瑤一面琢磨着下次叫季昀來,該怎麽折騰他,才不會傷敵一分,自損九成。

沒等她想好,眼見着季昀颀長的身影要走出月門,蕭瑤匆匆提起裙裾,上前兩步喚住他:“季昀,改日本宮再下帖子,你可不許稱病!”

哼,不管下回想什麽法子折騰,總得先把他的退路堵上。

季昀頓住腳步,回身望着庭中芳樹下豔若春花的女子,清泠眼眸中盛着驚訝之色,只一瞬,便歸于平靜。

卻被蕭瑤捕捉到,她輕咬下唇,忍着笑,水盈盈的眸子裏,笑意卻從微翹的眼尾溢出來。

想必季編修今夜要難以安寝了,這般一想,蕭瑤總算有種扳回一局的愉悅。

季府內院,廊下绛紗燈随風舞動。

清爽夜風夾着花草香,自窗棂吹進來,季昀手持茶盞,望着窗外廊下飛舞的彩紗,微微失神。

“昀兒,先帝将你安置在翰林院,便是屬意你将來入內閣,我季家雖非名門望族,倒也還算是書香門第,斷無讓子弟攀附皇家之理,你須切記。”季首輔抖着胡須,語氣帶着訓誡,比當初給季昀啓蒙時還嚴厲幾分。

一席話,擲地有聲,重重落在季昀耳畔。

“兒子省得。”季昀點頭,眉眼間一派清泠淡漠。

“你光曉得有什麽用?得跟元福公主保持距離才是!”季昂坐不住了,拍了拍桌子,站起身,走到季昀面前,狐疑地盯着他瞧,“今日你明明去了睿王府,怎的會從公主府出來?好不容易淡下去的流言,明早怕是又甚嚣塵上!”

兩日前,季昂便修書說今日回京,本以為季昀會去接他一程,沒想到回府都沒見着人影,等到掌燈時分才見着人,還是從公主府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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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季昀未置可否,不動聲色地将茶盞送至唇邊,淺淺抿了一口,茶水微涼,苦澀自口入心。

“今日誤了接大哥的時辰,确是季昀不對。”

見他答非所問,季昂有些着急,來回踱着步,越想越不對勁。

走了幾個來回,忽而頓住,再次盯着季昀:“不對,你該不會是真的有意尚公主吧?”

話音剛落,季首輔一巴掌拍在季昂背上:“胡說些什麽?絕無可能!”

言罷,不等二人開口,便率先發話:“此事莫要再提,為父明日便求見太後娘娘,務必早些将驸馬人選定下來,絕不讓昀兒被流言所累。”

回到自己的書房,季昀随口将常軻支出去,轉身從暗格中取出一方錦匣,打開精巧的銅鎖。

拿小葉紫檀鎮紙壓住畫卷上端,緩緩展開,畫中女子悄然倒映在黑曜石般的瞳仁中。

眸光落在女子墨雲似的發髻上,季昀眼神一滞,自袖袋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日蕭瑤遺落的紅寶石花開富貴金釵。

金釵放在他這裏,總歸不妥,季昀總想尋個機會物歸原主,沒曾想,今日對弈大半日,倒把還釵之事忘了。

季昀指骨微動,捏着金釵的力道漸漸收攏,直至指尖泛白。

父親說的對,他和蕭瑤絕無可能,這一世本就是偷來的,她對他的嫌惡幾乎寫在臉上,或許,他該早早斷了妄念,護她周全便好。

翌日早朝,季昂将赈災賬冊親手交給蕭瑤,蕭瑤略略翻過,頗為頭疼。

但赈災一事,季昂确實功不可沒,蕭瑤不僅賞賜了些金銀財帛之物,還另賜了些小玩意兒給他膝下子女。

散朝後,文武百官陸陸續續往宮門口散去,唯有季首輔行色匆匆,跟着一名內侍趕往慈寧宮。

“首輔大人,您慢點兒。”內侍跟在他身後氣喘籲籲小跑着,差點跟不上。

望着季首輔的背影,一臉懷疑人生,季首輔果真是文臣嗎?

“慢不得,慢不得!”季首輔嘴裏念叨着,腳步倒是更快了些。

入得慈寧宮,寒暄過後,薛太後見他欲言又止,卻又不明說,心裏倒是略略有了猜測,遂揮退左右。

宮人們剛避出去,季首輔便抖着胡須道:“太後娘娘恕罪,老臣鬥膽,懇請太後娘娘早日為元福公主選定驸馬!”

薛太後垂眸,目光掃過指尖鑲百寶護甲,沉吟片刻,方才嘆道:“外頭的流言,哀家也有所耳聞。”

“季卿家不必多慮,昭昭本就是個苦命的孩子,選驸馬之事,哀家不欲強求,若她果真對昀兒有意,也是造化,哀家并無異議。”

“可是……”季首輔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望着鳳座上的薛太後,嘴唇翕動,卻遲遲沒說出口。

“你的顧慮,哀家明白。”薛太後下意識拿指腹摩挲着護甲上的寶石,目光幽幽落在殿內一處鎏金獅首上。

獅首神态猙獰,長着巨口,栩栩如生,彷如随時能咬斷人的脖頸。

“可哀家別所求,只要他活着便好。”

殿外,宮人們遠遠避開,陳婕妤身着軟煙羅夏裳,一手撐腰,一手搭在隆起的腹部,袅袅走進院中,方覺怪異。

“奇怪,大白天怎麽關着殿門?連個守門的人都沒有。”陳婕妤環顧四周,沉聲嘟囔了一句,只有她身後兩名宮婢聽見,卻不敢妄議。

因着身子重,她素日穿着軟底鞋,落地無聲,緩步踏上白玉階,正巧聽到薛太後悵然哀戚的嗓音:“可哀家別無所求,只要他活着便好。”

聞言,陳婕妤倒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心口怦怦直跳。

他?是誰?

腦中閃過無數個猜測,每一個都對他們母子不利。

原本她只要防着元福公主,好生把皇兒生下來,便能母憑子貴,成為這後宮中最尊貴的第一人。

可如今才知,她和皇兒背後還藏着另一個威脅。

陳婕妤捂着心口,悄聲下了臺階,随侍宮婢趕忙一左一右小心扶住。

“娘娘……”左手側的宮婢正要問她哪裏不适,可要叫太醫?卻被陳婕妤淩厲的眼神止住。

回慈寧宮側殿歇息片刻,陳婕妤心口不适終于淡去,卻仍叫宮婢去請了太醫來。

果然,請太醫之事驚動了太後,見到薛太後帶着太醫進來,陳婕妤唇畔勾起一絲淺笑,掙紮着起身道:“母後怎麽來了?臣妾叫她們不許聲張的。”

嬌嬌怯怯的樣子,我見猶憐。

薛太後打理後宮本就寬厚,因着陳婕妤腹中新帝,更是唯恐照顧不周。

聽她這般說,上前坐在床邊繡墩上,拉住她的手,笑容和藹:“哀家叫你來慈寧宮,就是想親自照看,你別總拘着,有事哪能瞞着哀家?”

待太醫細細診脈,叮囑了幾句,便開了張溫補的安胎方子,薛太後指了得力的宮婢去煎藥,自己則留在內殿陪陳婕妤說話。

陳婕妤虛應着,心中卻很是不耐,薛太後面甜心苦,她往後還是得自個兒替皇兒打算!

“你有什麽需要,盡管跟哀家說,別悶在心裏,仔細着身子才是。”薛太後見她眉間似有愁色,便寬慰道。

陳婕妤內心掙紮了一番,終于咬了咬牙開口,眉目和順懇求:“母後,臣妾……臣妾想同我母親說說話。”

聞言,薛太後替她拉錦被的手頓了一頓,随即笑道:“這有何難,哀家待會兒便叫人去傳旨,召你母親入宮,哀家準她隔幾日便入宮來陪陪你,哎,也是哀家思慮不周,有些話你們母女說來自然方便些。”

“臣妾不是那個意思!”陳婕妤想見母親,又唯恐太後誤會,忙開口解釋。

“好孩子,哀家知道。”薛太後拍拍她的手,起身道,“你且安心養胎,哀家這便着人去傳旨。”

馬車駛出宮門,護城河方向吹來的風拂動紗簾,柳葉清香混在水汽中,沁人心脾。

眼角餘光瞧見宮門不遠處停着一頂轎子,蕭瑤扭頭問半夏:“那是誰家轎子?”

半夏去禦膳房取點心時,正好遇到慈寧宮的宮婢,倒是知曉一二。

望着車窗外的轎子道:“陳家的,太後懿旨,召陳婕妤的母親入宮陪侍。”

陳婕妤身懷六甲,想見娘家人也是人之常情,蕭瑤點了點頭,并未上心。

回到公主府,蕭瑤沐浴更衣後,便坐在廊庑下,倚着美人靠,邊看書,邊由着半夏拿帕子替她絞頭發。

“公主,翰林院季大人求見。”白芷快步走入院門,立在階下通禀。

“季昀?”蕭瑤從書卷中擡起頭,望着白芷,面帶不解,“這時辰,他是剛從翰林院出來吧?可有說,所為何事?”

可是奇了,她還沒想好怎麽折騰季昀,季昀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

白芷搖了搖頭:“季大人說,有要緊事須面見公主。”

要緊事?翰林院若出了什麽事,也該是翰林院大學士來禀告,而不是季昀。

蕭瑤想不通,索性不再傷神。

收回視線,目光重新落在書卷上:“傳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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