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撞婚約

後晌,薛太後午睡方醒,支起身子,便聽方嬷嬷來報,大長公主來了慈寧宮。

慈寧宮側殿,蕭青鸾手捧甜白釉纏枝寶相花紋蓮形茶盞,凝着茶水面上浮沫失神。

茶湯澄澈如琥珀,禁锢着少年齊辂的身影,鏡花水月般,也曾仗着權勢,強行劈開這琥珀,将之據為己有,所有美好幻影卻見風便散。

薛太後穿戴齊整,走進側殿,正巧瞧見她一滴淚珠滾落茶盞中,響聲幾不可聞。

“方嬷嬷說你來時歡歡喜喜的,怎的又傷心起來?”薛太後步履沉了沉,面色維持着一派淡然,在她對首落座,“是你叫方嬷嬷別吵我,等久了,別這會子又賴哀家起遲怠慢你。”

“皇嫂說的哪裏話,青鸾何時那般心眼窄了?”蕭青鸾破涕為笑,別過臉去,拿帕子沾了沾眼角濕意,“我只是想起少不更事的時候,皇嫂莫要笑我。”

到底已年俞四十,便是養尊處優,蕭青鸾眼尾邊也起了風霜,窄窄鼻翼邊兩道笑紋清清淺淺,給她明豔的面容戴上一層威嚴。

薛太後腦中閃過她少時模樣,不免嘆息,歲月不饒人。

“青鸾,你可曾後悔過?”薛太後摘去鑲百寶護甲,輕握她手指,被她指尖涼意驚着。

後悔過嗎?似一根長釘穿過心口,将她釘在當場,蕭青鸾怔愣半晌,血霧裹挾痛意,蛛絲般自心口綿綿密密蔓延至眼眸。

“後悔也談不上。”她搖了搖頭,雙目泛紅,“若能重來,能入我眼的,大抵仍舊是他。”

眸中淚意漸深,蕭青鸾吸了口氣,沒能忍回去,反倒嗆了滿鼻子酸意。

她別過臉,微揚起脖頸,從支開一半的窗棂望出去:“可我們之間一段孽緣,一條人命,這般腐朽下去權當還債了。”

“行了,我那些事不值一提,倒是元福,我瞧着她待季狀元頗為不同,皇嫂若有意,不妨親口問問她。”

茶湯已涼透,蕭青鸾抿下一口,涼意将心口旖旎酸楚驅散,神色明傲如常。

“哀家……”薛太後剛開口,便聽見殿外一陣不大不小的争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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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有要事求見太後,勞煩方嬷嬷速速通禀。”季首輔氣兒還沒喘勻,便要擡腳跨上白玉階。

方嬷嬷手臂一橫,虛攔着,一貫沉靜的眼眸溢出幾絲驚詫,季首輔素來沉穩持重,莫非是為了季狀元之事前來?

作為薛太後的眼睛耳朵,近日之事多少傳了些風聲進來,是以,薛太後同大長公主在裏面談論之事,她隐隐有些猜測。

薛太後為着元福公主選驸馬之事,掉了不少頭發,眼見着元福公主自己把人定下,方嬷嬷可不敢叫季首輔半路殺進去。

急着這樣,顯然不是急着進來領旨謝恩的,旨意可還沒傳下去。

方嬷嬷實打實地攔着,季首輔并非蹴鞠高手,左沖右突也沒能再上一階。

兩廂膠着,季首輔驟然撕下臉面,抻着脖子紅着老臉沖緊閉的殿門喊:“太後娘娘,太後娘娘!”

“進來吧。”大長公主霍然打開殿門,站在門檻裏頭,雙手抱臂,好整以暇打量着季首輔,“原來首輔大人也有這般不穩重的時候。”

“長公主說笑了。”季首輔梗着脖子,一口硬氣吊着,氣勢倒是不虛。

日前,那起子流言,蕭青鸾也聽過一耳朵,自然知曉季首輔來意,她扯了扯唇角,當下便出了慈寧宮。

金烏西斜,長公主府門前排了一溜兒的馬車轎攆,已剩零星幾個,倏而便駛出巷口,彙入夕照。

元福公主府中,一人多高的山茶花樹下,置着一張美人榻,蕭瑤半躺着,懷中窩着一只雪團子,她有一搭沒一搭給載雪順毛,眼睛卻是盯着手中醫書,一眨不眨。

眼神甚是專注,書上的字全認識,卻一個也鑽不進腦子裏去。

回府路上,碰巧遇到城外踏青歸來的國師,她随口問了一嘴。

“國師大人,不知近日可有良辰吉日,宜婚嫁?”

隔着車帷,宋世迦笑意溫煦如初夏暖風:“誰要婚嫁?待我替你算算。”

正斂眸默算着,蕭瑤甜軟的嗓音追至耳畔:“本宮!”

“勞煩國師大人算上一算,本宮要請母後賜懿旨,擇日聘驸馬!”蕭瑤好看的眉眼明豔非常,肉眼可見的情緒飛舞在眉間。

她幾乎已經預料到,自己如何收服季昀,讓他對睿王倒戈相向,待穩定朝局,她再對季昀棄如敝履,卸磨殺驢,一血前恥,何等美哉!

“公主身為攝政女君,命數貴于常人,吉日須慎之又慎。”宋世迦面上和煦悄然淡去,只餘一層皮相,眸底寒意微不可察,“臣已推算過,三月之內,皆不宜。”

簡單的一句批言,利箭般刺穿蕭瑤腦中所有盤算。

似是察覺到主人的不悅,懷中載雪懵懂翹起腦袋,在她臂彎處蹭了蹭,蕭瑤輕輕将它腦袋揉了揉,握着書卷的手卻微微收緊。

難不成天意如此,她此前所想,把季昀拉到一條船上的計策,行不通?

心下游移不定,蕭瑤不知該不該去趟慈寧宮,跟母後把今日之事重新說道說道。

姑姑去慈寧宮之事,她是知曉的,這會子也沒見母後派人來,倒是有些不尋常。

正思量着,半夏已疾步從院外走進來。

“公主,太後娘娘召您即刻入宮。”

果不其然,母後下懿旨賜婚之前,定然是會來問她心意的,只是她還沒想好,她這個臭棋簍子還要不要按照原先的想法落子。

剛坐直身子,正要将載雪抱至美人榻上,又聽見半夏補了一句:“聽說首輔大人剛從宮裏出來。”

蕭瑤抱着載雪的手,陡然一松:“季首輔去找過我母後?”

半個時辰後,蕭瑤陪着薛太後用過晚膳,終于證實,季首輔入宮确實是求見太後的,且是為了季昀。

只一事,是她沒料到的,季昀同旁人定過親,雖是口頭婚約,對方卻是再守禮不過的人家,鴻胪寺卿之嫡女餘湘。

嗬,季昀果真是個僞君子,既然定過親,為何不早些放出消息,要在京中招蜂引蝶,吊着滿京城貴女們的胃口?

甚至今日還參加長公主府的賞花宴,他想做什麽?該不會是想多結交幾位貴女,或是青年才俊,讓他們為睿王所用吧?

想到睿王的一貫作風,蕭瑤越想越覺着自己猜着了!

她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分明是氣不打一處來,薛太後看在眼裏,卻以為她比打擊得失魂落魄。

“昭昭,你年紀尚小,天下好男兒何其多,勿要過于執拗。”薛太後緊握着她的手,放在膝頭攥着,爬了細紋的眼皮夾着悲憫,雖不祥,她仍忍不住提點了一句,“想想你姑姑,啊。”

姑姑?

是了,姑姑當年一腔真心錯付,傷人傷己半生。

可她不同,蕭瑤不着痕跡抽回手,目光轉而堅定,她要拆散這樁婚事,不為什麽勞什子真心,只為讓那位餘湘姑娘看清季昀的虛僞,免得害那姑娘一世。

“母後。”蕭瑤擡頭,目光灼灼,“我要親自去問他。”

天色暗下來,無數盞宮燈彙成一片螢光之海,将重重宮苑攏在其中,處處瓊樓玉宇。

蕭瑤坐在馬車裏,宮門在身後緩緩合上,轉過彎,經過國師府門口,她喊停了馬車。

要不要進去問問世迦哥哥,季昀究竟是不是那位餘湘姑娘的良配?若她一時沖動,拆散的是人家姑娘天定的姻緣,怎生是好?

“公主?”半夏見蕭瑤面露遲疑,身形未動,不由出口問道,“可要奴婢去叩門?”

望着國師府緊閉的大門,蕭瑤搖了搖頭:“不必。”

國師乃大琞重臣,窺測天機,求的是國運昌盛,小小一個季昀哪裏值當驚動國師?

夜色靜谧,周邊鋪子大半打烊,不知哪裏傳來稚童的嬉鬧聲。

這麽一停頓,先前郁結心口的火氣倒是散去大半,本想不管不顧去季府給季昀當頭一棒,叫他在京中揚揚惡名,眼下一思量,蕭瑤免不了要顧及季首輔顏面。

季家也不只有季昀這一棵歪脖子樹,還有季首輔和季昂兩棵棟梁之才。

“掉頭,回府!”

罷了,今日她暫且放季昀一馬,明日再做打算。

殊不知,國師府內,宋世迦書房裏,跪着一道黑影。

“做好你分內之事,其他我心中有數。”

“屬下絕無催促主上之意,只是國君……”黑影動了動,幾乎同地上的影子融為一體。

宋世迦擰眉,周身散着冷意:“國君那裏我自有計較。”

說罷,自書案上抽出一封書信,擡手一甩,丢至黑影面前:“把這個帶回去。”

“是!”黑影應聲消失,連同地上那封書信一道。

馬車骨碌碌碾過夜色,驚動附近人家門廊裏的睡犬,傳來幾處犬吠聲,很快便恢複寧靜。

府門外,羊角珠燈璀璨輕揚,燈光灑在丈餘高的銀杏樹上,無數把翠綠小扇被鍍上銀輝。

銀輝傾瀉而下,照出一人側臉,正是季昀。

蕭瑤心底零星的火星子,像被澆了熱油,滋啦啦往上竄。

“季昀,本宮還沒來得及找你,你倒是敢先來找本宮!”蕭瑤一甩門簾,跳下馬車,在季昀一臂遠處站定,飛起的細眉滿是譏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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