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磨人精
畫舫內部空間很大,中央偌大的舞池空着,花魁娘子秾麗的嗓音不知從哪間廂房傳出來。
不知誰這般財大氣粗,蕭瑤思量着,走進右手邊的雅間,很快便有眼力好的侍者送來酒水小菜。
蕭瑤自知酒量不好,不等半夏開口勸,便摸過茶盞飲了一口茶,沒去碰酒。
入口一股說不出的清香,一路行來,嗓子有些幹澀,蕭瑤不知不覺多飲了兩盞,卻沒品出是什麽茶。
“公子,曲子也聽了,茶也喝了,咱早些回府去吧。”
整個畫舫浸在脂粉香裏,半夏都要急哭了,要是太後娘娘知道,她們做奴婢的陪主子來這種地方,一定活剮了她們。
蕭瑤掃了掃房中陳設,見跟她想象中并不相同,更不見話本子裏的旖旎熱鬧,有些興致缺缺。
“成,回府吧。”
繡纏枝芙蓉山茶襕邊的袖口下,露出一截纖細的手,随意搭在桌沿,撐着站起身來。
方才站直,不及挪步,身子便晃了一晃,一陣暈眩,蕭瑤扶住桌緣的手猛然扣緊。
指骨卻微微打顫,有些使不上力,頭重腳輕,不受控地往旁邊栽倒。
被半夏、白芷一左一右扶住時,蕭瑤甚為疑惑地掃了眼桌上茶盞,她方才喝的分明是茶,不是酒啊?
最大的雅間裏,睿王正眯着眼睛聽花魁娘子唱曲,嘴裏跟秦老說着天下大勢,眼睛卻少有從花魁娘子身上移開。
季昀坐在睿王身側,沖隐隐不耐的秦老搖頭,此番請師父出山,也是為了讓睿王更信任他,放手讓他布局。
選在畫舫中,他美其名曰掩人耳目,實則也是給睿王下套,他深知睿王秉性,讓師父一開始就看輕睿王,進展才更順利。
睿王果然不負他所望,季昀手持茶盞,并不喝,只貼了貼唇,掩住唇角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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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外面傳來乒乒乓乓的碰撞聲,騷亂聲不遠不近,似乎只隔着兩個雅間的距離,還夾雜着女子嗚咽聲。
分明已經清了場,究竟何人闖了進來?
正巧,睿王擰眉望過來,季昀起身拱手:“待微臣出去看看。”
廂房門被撞開,蕭瑤昏昏沉沉,看人都是重影兒。
甩了甩頭,還沒看清來人是誰,已先跌進身後軟椅中。
原本扶着她的半夏、白芷被人粗魯拽開,倉皇驚叫,眨眼間已被人堵上嘴巴,極娴熟地套麻袋綁住,速速往外扛。
“半……”呼聲戛然而止,蕭瑤被人扼住喉嚨,那人身上酒氣濃郁,虎口托起她下颚,獰笑着望她。
“唔唔。”
蕭瑤渙散的眸光立時被眼前人攫住,只一瞬,她便認出,是薛直!
驚怒嗚咽中,蕭瑤瞪大雙目,恨不得剮了他,卻連聲音也發不出,嗚咽聲不如一只炸毛的貍貓。
“元福表妹,你不是很能耐麽?為了你的狀元小情郎打小爺板子,嗬,多神氣!”薛直笑着捏了捏她臉頰,笑意陡然冷卻,氣紅的眼近乎猙獰,“過了今夜,小爺倒要瞧瞧你還怎麽神氣!”
聞言,蕭瑤駭然,薛直竟是有備而來!
不,她決不能讓薛直這個畜生得逞,散發濃濃酒氣的黑影兜頭罩下來,蕭瑤才真真切切地慌了,眼前無數道重影,她甚至辨不出哪個是薛直,哪些是影子,憑着本能劇烈掙紮,卻無異于蝼蟻撼大樹。
酒氣拂過面頰,蕭瑤幹嘔着別過臉,牙關緊咬着,淚意模糊了視線。
“啊!”
一聲急促的嘶嚎聲中,籠着周身的森然酒氣,像被貼了什麽符咒,頃刻退散。
混混沌沌中,有人擡手遮住她的眉眼,蕭瑤眼前一黑,鼻尖萦繞着一股清泠淡香,似晨霧中的翠竹,莫名熟悉,卻混着些許脂粉香,仿似竹枝上落了塵。
她下意識蹙了蹙眉心,小巧鼻尖蹭到對方微涼的手,體內升騰的熱意被壓下些許,像酷暑天裏吃了一盅冰酪,極熨帖。
“乖,別看。”季昀掌心觸及她長睫上的濕意,柔聲哄了一句。
轉而望向捧着一只斷手,痛得面紅頸漲的薛直時,面如寒霜,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精巧的匕首。
薛直正滿頭大汗捧着折了的手腕,面前寒光一閃,他眯起眼睛,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噔噔,有腳步聲小跑過來,在廂房門口戛然而止。
季昀越過滿口血污,痛得暈過去的薛直,一面就着薛直的衣擺擦拭帶血的刀刃,一面輕描淡寫吩咐:“丢出去,找到那兩個丫頭。”
方才見着有人扛着兩個麻袋,往轉角處跑了,料想應是她身邊服侍的。
常軻目瞪口呆,依言迅速清理幹淨,心裏卻是七上八下,他實在不明白,就鬧肚子多蹲了會兒茅房的功夫,他家公子怎麽抱着個男子如珠如寶,還争風吃醋把沐恩侯府的纨绔斷手割舌丢出去?第一回 見公子這般幹脆利落地染血,得多大恨啊。
常軻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今日之事可千萬別傳出去,便是尚公主,那名聲也該比好男風好聽吧?
一心這般想着,直到他拽開麻袋,認出裏面的兩個人。
廂房中,重新歸于寧靜,季昀盯着地上暗紅的血漬,雙目發紅,若他今夜不在畫舫中,或是來晚一步……
掌心癢癢的,季昀回身,卻見被他遮住眉眼的蕭瑤,正拿小小的鼻尖、側臉輕蹭他的掌心。
畫舫行至河心,漣漪搖動畫舫,燭光随之搖曳,軒窗處,月色将蕩漾着的水光送進來,一波一波往房中推進。
季昀手腕顫了顫,掌心癢意竄入血脈,傳遍周身。
冰冰涼涼的觸感,蕭瑤下意識想貼得更緊,勉力擡手,卻捉了個空,她憤然撩開眼皮,對眼前看不太清,卻明顯不識相的人怒目而視,帶着她平素從未有過的委屈。
她蜷長的睫羽輕顫着,猶帶濕意,水盈盈的眸子盛滿霧氣,睨着季昀,眼尾淡淡桃花□□說還休。
雖着男裝,一樣美得令人心驚,偏她沒有半點自知之明,反而來扯他的衣襟。
季昀握住她手腕,将她帶入懷中,喉結輕滾,喑聲輕嘆:“小磨人精。”
他體質寒涼,周身浸着涼意,這一攬,于蕭瑤卻像是飲過苦藥後嘗到一枚甜棗,她忽而攥住他衣領,傾側芙蓉面,往他脖頸探,循着更多涼意而去。
怔愣一瞬,季昀倏而被頸側輕微刺痛感拉回神志,擡手在她頸後輕輕一按,小磨人精終于安分下來,軟倒在他懷中。
體內陌生的燥意,壓下去,又湧上來,蕭瑤睡得很不踏實。
直到有人掰開她的嘴,不知給她喂了顆什麽,苦苦的,帶着異香,蕭瑤不想吃,卻拗不過對方,只得咽下去,才總算睡了個踏實。
醒來已是午後,日光自軒窗照進來,七扇落地紗屏的影子覆在冰盆上,更增涼意。
蕭瑤揉了揉腦袋,有些懵,後知後覺發現她今日誤了早朝。
待把半夏喚進來方知,董嬷嬷一早已入宮去母後處給她告了假,說她身體抱恙,今日早朝,百官只上了折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蕭瑤發現,半夏、白芷兩個丫頭今日總偷看她,待她望回去,她們又立馬別開視線。
把下颚處,被薛直那只髒手捏過的地方,狠狠洗了幾遍,直搓得發紅,蕭瑤方才捂着饑腸辘辘的肚子用膳。
折子批了一半,蕭瑤展臂伸伸懶腰,一擡頭,又對上半夏欲言又止的目光,終是忍不住,丢開筆,揚眉問:“你們兩個,今日是怎麽了?昨天被欺負了?”
說罷,又暗自搖頭,應當不會,雖然沒想通為何薛直吓唬她一通,最後什麽也沒發生,可既然她沒事,半夏、白芷自然也無事。
或許,薛直怕母後責罰,臨時改了主意,只是為了把她吓暈?
她只記得半夏、白芷被帶走,薛直對她意圖不軌,後面的事她想了半日也沒想起來,便認定自己是吓暈了。
“沒……沒有。”半夏趕忙搖頭。
見狀,蕭瑤又把目光轉向正往茶壺中添水的白芷,眉心動了動,往嵌玉石椅背上一靠:“白芷,你來說。”
“否則,本宮今日折子批不完,就賴你們。”
耽誤朝政,這麽大頂帽子扣下來,壓得白芷胳膊都抖了抖。
抖着眼睫,捏着軟布拭去案上茶漬,白芷才深吸一口氣道:“公主,您當真什麽都不記得了?”
蕭瑤朱唇動了動,撩起眼皮,壓下疑惑,好整以暇反問:“本宮該記得什麽?”
聞言,白芷腦中閃過昨夜對好的說辭,心一橫,壓低聲音禀道:“公主,昨夜……昨夜包下那畫舫的不是旁人,乃是翰林院季大人。”
嗯?
蕭瑤眉心一動,坐直身子,微微前傾,來了興致,撈過青白釉茶盞捧在手裏。
原來是季昀?可真有意思,難怪他遲遲未曾定親,還把餘家小姐拒了,向她表忠心也只是個幌子,他心裏想的,竟是那未見其人,聞聲便能讓男子酥了身子的花魁娘子。
才子佳人的戲本子,誠不我欺!
昨夜本就是去青菱河邊散播流言,順帶瞧熱鬧的,都怪薛直橫插一腳,兩樣她都沒幹成,連狀元郎流連風月場的名場面都錯過了。
哎,可惜,可惜!
“他不是在聽花魁娘子唱曲麽?你們見着了?那花魁娘子果真驚為天人?”将心中惋惜按下,蕭瑤端起茶盞,緩緩送至唇畔。
朱唇貼上水面,茶水微涼的觸感銜住她的唇珠,蕭瑤腦中閃過什麽細碎的畫面,沒來得及抓住便散了。
她搖搖頭,将腦中怪異的情緒甩開,正待飲茶,便聽白芷回道:“不,季大人養的是小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