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頸側傷
光影斑駁了他玄色官服, 衣擺随風擦過皂靴鞋面,吹拂着撲貼上他修長的腿,鳥兒穿枝打葉啁啾, 把片刻靜谧拉得悠長。
蕭瑤凝着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到尴尬、心虛、焦急, 或是別的情緒, 卻一無所獲, 他神色如常,只望見她時, 漆眸仿似亮了一瞬。
待她細看去, 卻是清泠如常, 蕭瑤愣了愣,方才大抵是她的幻覺。
有些人,似乎生來就帶着讓人難以企及的清傲,骨頭永遠鐵铮铮的。
即便他會成為敵人,蕭瑤依然這般認為。
他是冰山頂上的雪蓮, 跟着睿王那顆毒癰,或許會致天下大亂,可若是用的好, 也可能成為拯救萬民的良藥。
不知為何, 蕭瑤自己都沒把握守好這江山,卻莫名篤定, 他可以。
季首輔終将老去,或許她該争一争,設法讓季昀同睿王離心,一心一意輔佐新帝,在北剌、東琉的虎視眈眈中, 穩住大琞。
心念微動,蕭瑤凝着他的眸光閃了閃,挾恩圖報興許會是個好主意。
翰林院門口的道路,足有兩丈來寬,來來去去的人通通成了虛影,兩人隔着巷道對望,誰也沒動。
掌院學士捋着胡須,眯起眼,目光在二人之間逡巡,片刻便福了一禮,臉上挂着高深莫測的笑,走開去。
半晌,蕭瑤擡手,拿團扇遮住斜陽,走到他身前,仰面望他,嗓音甜軟清亮:“季大人,随本宮走走?”
巷外不遠處,便有一條小河,乃是青菱河的支流,河面窄窄,自西向東蜿蜒而去。
平日裏,時常有文人雅士效仿古之聖賢,在此擺曲水流觞席。
圓圓夕陽,鹹蛋黃似地挂在枝頭,卧在烈焰似的晚霞中一點點往下墜。
半夏、白芷并數名護衛遠遠跟着,蕭瑤慢悠悠搖着繡翠鳥葡萄的團扇,款步走在河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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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數名梳着總角的孩童,手持彈弓、小弩,在河邊柳樹下穿梭嬉鬧,驚起陣陣飛鳥。
笑鬧聲中,蕭瑤側過臉,揚起脖頸望向季昀。
斜陽刺目,蕭瑤眯起眼,愣住,季昀何時開始看着她的?
萬縷金絲芒自他身後射來,他逆着光,劇烈的明暗反差中,蕭瑤眼前有些發黑,看不清他的神情,心神卻不自覺被他的注視鎖住。
“季大人為何這般望着本宮?”蕭瑤動了動唇瓣,将心口連她自己都不懂的異樣感按捺住。
季昀駐足站定,微微側身,擋住直射在她眉眼處的烈陽,蕭瑤目力漸漸恢複,只見他清隽眉峰微挑,泠聲問:“公主不是一向嫌惡微臣麽?如今微臣名聲有瑕,衆人皆避之不及,公主為何不避?”
好不容易将蕭瑤現身畫舫之事瞞住天下人,這幾日,季昀夜夜夢見那日情狀,又日日對着她的小像告誡自己,切勿再去見她,唯恐身上污名沾染帶累她半分。
偏偏她自己找來,光明正大在翰林院外找他,季昀緊閉的心扉訇然粉碎。
心口思緒,如聽到號角聲揚蹄奔湧的千軍萬馬,頃刻暈染眸底,漆眸沉沉,迸射出的眸光卻如夜空灼灼繁星。
“本宮何曾嫌惡過季大人?”蕭瑤眨了眨眼,準備厚着臉皮不認賬,可對上他咄咄逼人的眼神,氣勢不自覺弱下去。
別過臉繼續看着那群嬉鬧的孩童,清了清嗓子道:“季大人乃國之棟梁,本宮欣賞還來不及,季大人對本宮誤會頗深,可是有奸人離間?”
哼,雖是她有意推脫,可睿王那家夥,為了籠絡季昀,肯定沒少說她壞話,稱他為奸人定沒冤枉他。
初見時,沉浸在失去皇兄的悲恸中,她對季昀的嫌惡确實過于真情實感了些。
等等,季昀早早站到睿王陣營,她自己不會是第一個推手吧?
思忖間,蕭瑤欲哭無淚。
“哦?如此說來,倒是微臣氣量小,冤枉公主了。”季昀一身負于身後,微涼指骨往掌心攥了攥,“不知公主此番來找微臣,所為何事?”
眼前淺青長裙配松綠披帛的佳人,比河畔細柳還袅娜,偏是個媚而不自知的磨人精,還是個謊話信口拈來的騙人精。
“本宮……”蕭瑤塗着口脂的唇,被晚霞染得潋滟,動了動,卻一直語塞,答不上來。
河堤那邊,幾位錦衣公子拍馬而來,他二人,一個思量着如何開口,一個好整以暇等着,都未注意。
倒是驚着頑童們身側跟着的仆婢,忙拉着自家小主子往路邊避讓。
偏有幾個性子頑劣的,趁馬兒弛過之時,拿彈弓裹住棱角尖利的石子,拉至最緊處,猝然松手,石子重重擊在馬腹。
馬兒吃痛,甩開蹄子胡亂朝前沖。
嘶鳴聲傳來,季昀來不及細看,驚馬蹄風已至。
蟄伏在隐秘角落的影衛十五身形動了動,又止住,有些猶豫。
她是少有的女影衛,是以被公主找來貼身随侍。
可公主特意吩咐過,她只需防着季昀一人,若季昀意圖不軌,威脅公主安危,就此格殺。
眼下,公主确實是同季大人在一起,安危也确實有威脅,可這算是公主特意叮囑的情況嗎?
十五咬了咬口中的脆草根,将暗器又收回去。
應當不算,吧?
只猶豫的一瞬,十五便見季大人扣住公主側腰,身形飛速一旋,穩穩避開急奔而過的驚馬。
身法迅疾如鷹,十五自诩武藝在衆影衛中當屬上乘,卻差點沒看清,她縮了縮脖子,以後每日得多練一個時辰。
眨眼間,馬兒竄出數丈遠,馬背上的錦衣公子被甩下來,闖了禍的頑童們四散而去,後面幾個錦衣同伴蜂擁而上,匆匆擡着他去找大夫。
對此,蕭瑤并未留意,她甚至沒顧得上讓人去叫金吾衛。
足下繡蓮葉的登雲履将将落地,不及站穩,扣在腰側的大掌忽而抽離,仿佛她腰側長了刺。
蕭瑤勉強站穩,扶了扶髻上發釵,步搖下黃豆大的瑩潤南珠擦過粉腮,她仰面去望季昀。
正待诘問他為何沒扶穩便松手,害她險些摔跤。
眸光卻無意中撞見他頸側露出的一點點紅痕,玄色官服裏襯着一抹雪領,半露半掩的紅痕似雪中紅梅,尤為醒目。
“季大人,你脖頸受傷了!”蕭瑤擡手,指着他頸側紅痕處,“回頭本宮差人給你送些傷藥去。”
方才季昀匆忙松手,定是因為被馬兒甩出的缰繩傷到脖頸,吃痛才松開的,幸好她眼尖,否則今日沒能交好,反而交了惡。
“不必!”
蕭瑤感謝的話還沒來得及說,便被季昀斷然截住話頭。
語氣特別奇怪,臉色也變得怪異,他清泠眸光染上不知名的情緒,一時竟有些惑人。
“季大人乃是為救本宮才受傷,本宮賜藥,季大人受着便是。”蕭瑤沒心思為着這點小事掰扯,從庫房裏那些上好的傷藥,只需一句話的事。
連瓶傷藥都要推辭,唯恐同她有牽扯,他待睿王就那般忠心?那先前他為何莫名其妙給她送書?
話音落處,她上前一步,漾起的淺青色裙擺貼了貼季昀的玄色官服,落回來,經風一吹,複貼上去。
不待季昀反應,她擡手便攥住他頸側雪領,欲往下拉一截,看看傷的重不重。
誰知,季昀不只哪根筋搭錯,猝然按住她的手,擰眉喝止:“公主自重!”
那日,他只是抱着身着男裝的她,便被流言傳得那般不堪,她撕扯臣子衣衫之事,若傳揚出去,還不知會被人怎麽抹黑。
“诶,本宮略通醫術,好心想看看你的傷勢,你不領情就算了,怎麽還怪本宮?”要不是為她受的傷,她才懶得看呢。
再說,他喜歡男子,還忌諱什麽男女授受不親?
“本宮偏要看!”蕭瑤的牛脾氣一上來,不管不顧将雪領往下一拉。
季昀登時愣住,按住她手的力道松了些,認命似的閉上眼,吸着氣,努力調整心率。
倒是蕭瑤,拉開他衣領的剎那,立時傻了眼,這傷勢……似乎不是方才傷着的?
細瞧去,倒更像是咬出來的。
他身量這般高,什麽動物能跳起來咬上他脖子?更何況,他身手還好。
季昀腦中閃過那日水光燈影中的旖旎畫面,嗓音不複清泠,帶着淺淺的磁啞:“公主看夠了?此傷并非公主之故,公主無需介懷。”
言罷,擒住蕭瑤手腕,将她手移開,退了一步,躬身行禮:“若無事,微臣先行告退。”
不待蕭瑤發話,他已轉過身去,長腿跨過天地交接處射來的赤金光芒,身姿飒沓,大步流星而去。
半夏、白芷等人趕緊迎上來。
紅日貼着地平線,河面漣漪鋪設最後一縷殘陽,蕭瑤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你們覺不覺得,季大人像是落荒而逃?”
可她有什麽好逃的呢?縮了縮肩膀,面面相觑,極有默契地沒發話。
公主方才那樣子,簡直像個女霸王,更何況,她看的那處……咳咳,也不怪季大人落荒而逃。
“季大人好冤啊,今年六月可別下雪。”回府後,倆丫鬟窩在廊庑下,竊竊私語。
蕭瑤自然不知,心裏揣着想不明白的事,她看不進去醫書,便随手翻出從前藏的話本子來看。
看到話本子裏,俊俏才子用花樓名伶的豔事,腦中懵懵懂懂浮現出季昀頸側那處紅痕,忽而茅塞頓開,珠圓玉潤的小巧耳尖紅得滴血。
原……原來那紅痕不是傷,是他舍身相護的小倌留下的,咳咳,不可描述的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