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殇荔枝
她自顧自娓娓道來, 殊不知震蒙了三個人。
除亭中的季昀和張妙音外,還有假山山腰處,剛爬了一半石階的薛太後, 若非方嬷嬷扶的及時,她險些栽倒。
昀兒藏的女子畫像, 該不會是昭昭吧?不會, 的吧?
方嬷嬷也有些詫異, 欲扶着薛太後繼續上去,卻被薛太後拉住, 還沖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亭中, 季昀面色僵住, 猛然轉向大嫂,想沖大嫂使眼色,讓她別說話,可張妙音已然聽懵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蕭瑤, 哪裏留意到季昀的眼色?
更何況,季昀礙于倫理,眼神也并沒有什麽大波動。
“公主, 那幾冊書是不是……”張妙音嗓子莫名發幹, 頓了頓才把之前她列給季昀的五冊數的書名一一道出。
她眼型本是狹長的,此刻卻瞪圓不少, 難掩驚詫。
卻不知,季昀脊背上已經開始沁出細密汗意,他身子前傾,手肘撐在冰涼的石桌上,指骨扣眉間, 以掌遮面。
湖風穿過綠蔭拂來,亭外樹木茂盛的傘冠遮住烈陽,他卻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
“正是!”蕭瑤點了點頭,心口也生出驚詫來,她目光犀利地掃了掃季昀,視線被他手掌擋住,看不見神情。
這個季昀是怎麽回事?難道早有準備?送幾本書而已,還鬧得阖府皆知?
不至于呀,季首輔可嚴防死守着呢,若知道季昀送書給她,那書也到不了她手裏。
蕭瑤想破腦殼也沒想明白,眨了眨眼,凝着張妙音,引着她繼續說下去:“莫非那些書是季昀替少夫人轉贈給本宮的?”
這……張妙音一時犯了難,她究竟是該說還是不該說?
季昀的表情她也看不到,不知當初他贈書的心意是她誤解了,還是沒誤解,更不知他願不願意公主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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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撒謊吧,蕭瑤不僅是公主,還是攝政女君。
不止眼下,直到新帝親政,她一直都會執掌皇權,張妙音一介內宅婦人,膝下還有一雙子女要護着,怎敢擔欺君大罪?
稍稍思量,張妙音便別開視線,不去看季昀,硬着頭皮扯出一絲僵硬笑意:“公主明鑒,那幾冊書确是二弟所贈。”
“彼時,二弟只是來問臣婦,京中女子平素愛看什麽書,臣婦誤以為二弟有心儀之人,想借贈書表明心跡,是以推薦了這幾冊,如有誤會,請公主恕罪。”
咳咳,原來是這麽回事,不是季昀要表明心跡,而是他大嫂以為他要向姑娘表白。
虧她還曾以為,季昀是在暗示想争驸馬之位!
思及此,蕭瑤驀地将微燙的面頰往掌心一埋,一切竟是她自作多情?還因此,一度待季昀極為惡劣?
世間大概再沒有什麽事,比此事更讓人羞囧的了,偏偏她自作多情的對象,喜歡的還是男子。
啊啊啊!
若非有人在場,蕭瑤實在想嚎幾嗓子,發洩發洩!
蕭瑤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出的涼亭,甚至忘了追究季昀贈書的初衷。
下假山的時候,她還暗自慶幸,幸好沒被旁人聽去,只有他們三人知曉。
而她那些小心思更是只有她自己知曉,算是挽回了一絲顏面。
卻不知,薛太後聽完張妙音一席話,便掩唇下了假山,一路回到花廳,唇畔笑意就沒消過。
回頭,薛太後又借故把半夏、白芷兩個丫頭,分開叫去慈寧宮問話。
威逼利誘之下,終于問出真相來,季昀不惜壞掉名聲,竭力護着的心儀之人,并非什麽小倌。
而是偷溜去青菱河,還不小心着了薛直的道的蕭瑤!
沖半夏、白芷狠狠叮囑了一番,薛太後才命她們出去。
“太後,何不告訴公主真相呢?”方嬷嬷邊替薛太後捶着腿,邊問道。
她不明白,事情都弄明白了,多好的洗刷污名,促成良緣的好機會,為何薛太後反而讓那倆宮婢繼續瞞着元福公主。
元福公主是她看着長大的,可此刻,方嬷嬷的心也不由偏了偏,季大人着實委屈了些。
薛太後摘下指尖護甲,一枚一枚排開放在小幾上,彎唇道:“告訴她做什麽?昀兒不想讓人知道昭昭堂堂公主去過青菱河,還上過畫舫,若此時被她知曉,她定不願意欠人情,要替昀兒澄清養小倌之事,豈不辜負了昀兒一番心意?再者,薛直之事怎麽同外人說?”
“既然昀兒有心相護,哀家便順着他的心意,他喜歡的女子便由他自己去争吧,陳年的酒才更醇香,急不來。哀家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言罷,薛太後含笑的眸子一眯,眸光登時銳利,指甲摳着護甲上嵌着的玉石,憤然道:“薛直那個不成器的,入不了昭昭的眼,竟敢使出那般陰損的招數害昭昭,還帶累了昀兒的名聲,哀家絕不能善罷甘休。”
方嬷嬷捶腿的動作一滞,瑟縮了一下,太後娘娘,那好歹是您娘家人,已經被季大人廢手割舌,您還要再加刑責?
入夜,一道黑影悄無聲息潛入沐恩侯府,正做着噩夢的薛直一聲凄厲怪異的痛叫,驚醒了阖府所有人。
侯爺和侯夫人趕到的時候,黑影已然離開,薛直從床榻滾落,拖着兩條直僵僵的腿奮力掙紮着往前爬。
侯夫人還沒看出異樣,只以為薛直又做噩夢摔下來了,忙招呼仆從将他送回架子床裏,流着淚輕聲哄他睡。
首先看出他異常的是沐恩侯,他眸光微閃,上前探了探薛直的腿,眼中盡是駭然。
落在薛直腿上的手劇烈顫抖着,這分明是宮中影衛的手法!
太後今日去過季家,定是季家的老東西又告了狀。
影衛從來依主子命令行事,通常也不會叫人看出來,這般故意露出破綻,除了太後吩咐,沐恩侯想不出第二個會這麽做的人。
偏偏此事,他誰也不能說,尤其不能讓夫人知曉,沐恩侯面色森郁,眼中幾乎噴着火。
“老爺,你怎麽不說話?兒子這是怎麽了?看着有些不對勁呢?”侯夫人落着淚,捏着帕子替薛直擦汗,鞋尖下意識朝着門口方向,恨不能立時去找太醫。
沐恩侯将心頭郁氣壓了壓,故作平靜道:“他方才滾下床,摔斷了腿。”
“噗!”沐恩侯一口老血噴薄而出,濺在薛直方才蓋好的衾被上,染得殷紅一片。
恍惚間,他又看到薛直被割舌後,不住流血,差點死掉的模樣。
季家,我沐恩侯府同你們勢不兩立!
陳婕妤身子重,即便內殿冰盆裏的冰加得足足,仍是早早醒來。
肚子沉,壓得骨頭疼,陳婕妤翻來覆去怎麽睡都不得勁,索性喚來宮婢替她更衣。
“娘娘,可要擺膳?”綠衣宮婢持着鑲寶石赤金分心插在她鬓邊,透過東琉舶來的菱花琉璃鏡打量,看插得正不正,同時福身詢問。
陳婕妤夜裏醒了幾次,神色恹恹回憶着昨夜噩夢,夢裏元福公主不知從哪兒尋來秘藥,喂給她的皇兒吃,她的皇兒怎麽也長不大,永遠無法親政。
只想想,陳婕妤便覺心驚,莫非是上蒼示警?
母親入宮探視,也屢屢提點她,皇權惑人,叫她多當心有人為了至高無上的權勢,來暗害她和皇兒。
薛太後看似護着她們母子,可等皇兒落了地,切切實實威脅到女君的權勢,誰知道薛太後還會不會護着她們母子?畢竟,女君才是薛太後親生的倚仗。
她雙手交疊,搭在繡松鼠石榴紋的煙羅裙上,疊起的指骨緊了緊,沖宮婢搖搖頭:“沒胃口,我母親昨日送來的荔枝還剩下半筐,不是還凍着麽?拿來剝了,随我去禦花園走走。”
晨光熹微,宮苑還沒曬透,倒是不熱。
太醫早叮囑過,陳婕妤腹中新帝偏大,膳食需節制些,每日多走動,于母子皆有益處。
只是陳婕妤懶得動,禦花園又熱,總不肯遵醫囑,唯有太後娘娘來探視時,她才假意在殿內走兩圈。
眼下聽她主動提出要去禦花園,宮婢面上即刻染上喜色:“诶!奴婢這就去準備!”
禦花園中,奇花異草遍布,假山魚池錯落有致。
各宮主子娘娘沒起身,也不敢來禦花園觸黴頭,四下靜悄悄的。
除卻晨起灑掃的太監、宮嬷窸窸窣窣的忙碌聲,枝葉間的鳥鳴,便只聽到陳婕妤咬破荔枝肉,“噗”地一下下吐出果核的聲音。
宮婢捧着小痰盂去接,陳婕妤卻故意避開,吐到腳下青石路上,再叫宮婢去撿。
她是新帝生母,未來最尊貴的太後娘娘,所有人都該這般臣服在她腳邊才是,陳婕妤咬着軟白的荔枝肉,眼尾有了笑意。
“過幾日便能去行宮避暑了,你們誰想跟着去?”陳婕妤又吐出一顆黑眼仁兒似的果核,瞧着它滾到青石板間的草隙裏,笑着問身側服侍的宮人。
宮婢們各個低眉順目,不敢搭話。
唯有平日在她跟前能說上話的嬷嬷,走到她跟前虛扶着她的小臂湊趣兒:“娘娘金尊玉貴,讓誰去,誰不去,還不是娘娘一句話的事兒?奴婢是要一直在娘娘身邊服侍的。”
“行,你跟着一起去。”陳婕妤笑笑,很快,笑意有淡下去,“只眼下皇權旁落,我們母子也只能撿別人挑剩下的殿宇住,跟着我這樣的主子,倒是委屈你們了。”
聽着不像話,一向擅長插科打诨的嬷嬷也一時沒接上話茬。
陳婕妤默然拈起一枚剝好的荔枝,塞進口中,咬着荔枝肉含混道:“一個個都啞巴了?還真委屈你們了不成?”
捧着痰盂的綠衣宮婢硬着頭皮道:“奴……奴婢不敢妄議主子。”
“你不敢妄議誰?誰才是你主子!”不知撥動陳婕妤哪根心弦,她忽就動了怒,吐出還沾着些果肉的果核,甩手朝宮婢招呼過去。
豈料,一側身,足底踩到一枚圓溜溜的東西,呲地一下滑出去,虛扶着她小臂的嬷嬷待要用力去扶,已然遲了。
陳婕妤重重跌在青石地磚上,身下頃刻見了血,她臉色煞白,緊緊捂着肚子,試圖阻擋那股令人絕望的墜落感,嗓音顫抖如秋風:“快……傳太醫。”
殷紅的血,染紅了素色裙面上繡着的松鼠葡萄花紋。
裙面上的紋樣,乃是薛太後令尚衣局繡工最好的女官以金線繡制,寓意多子多福。
“來人啊!”嬷嬷尖利的叫聲劃破宮闱晨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