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宣遺诏
禦殿中, 蕭瑤正坐在龍椅側臨時設置的席位上,身着女君朝服,聽百官奏報。
季首輔的“病”倒是好的快, 垂目默立在百官之首,依舊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看不出一絲病容。
瞧瞧, 她活得還不如個大臣, 人家說病就病,說好就好, 她卻連懶覺都睡不成。
蕭瑤悄然揉了揉困倦的眼睫, 忽聞禦殿外有人急速跑來的腳步聲, 她動作一滞,眼皮重重跳了跳。
放下手臂的功夫,來人已跌跌撞撞闖進來,跪在禦殿中央。
面對百官的竊竊私語,跑掉了一只布履的侍衛, 顫着嗓音,兩股戰戰禀道:“女君,新帝……殁了!”
“什麽?”禦殿內, 私語聲戛然而止。
蕭瑤霍然起身, 眼前發黑,腦中天旋地轉, 胸腔如炸悶雷,血氣直往喉嚨口奔湧,她紅着眼呵斥,“休得胡言!”
很快,滿朝文武, 不,整個京城,人盡皆知,陳婕妤踩着自己吐的荔枝仁摔倒,大琞萬民翹首以盼的新帝,未及降生,便殁了。
“公主,您多少用些吧,明日還得去太廟。”半夏紅着眼圈,嗓音有些啞,端起食案上一動未動的甜白釉菊紋蓮子碗,舀起一匙竹笙雞茸粥,奉至蕭瑤唇邊。
蕭瑤別過臉,縮在羅漢床上,纖巧的下颚抵在膝頭,目光呆呆的,眉心卻微微蹙起。
公主府的掌勺手藝好,肉腥味極淡,可就那一星點肉腥味飄至蕭瑤鼻腔,蕭瑤便下意識犯惡心。
腦中不受控地浮現出那團尚未完全長成的血肉,是她期盼着去好好輔佐的新帝,也是皇兄留在世間唯一的骨肉。
他還沒來得及看看這人世,什麽也沒留下,明日去太廟記名告祖,他甚至無法擁有一張畫像。
在列祖列宗之後,他只擁有一個小小的名諱。
她膚如新雪,墨色長睫下淡淡的烏青,格外惹人生憐。
Advertisement
望着她彷如海棠脫了水似的唇瓣,幹涸得幾欲生出紋路,半夏眼中淚水滾落臉頰,模糊着視線抽泣:“公主,三日來,您滴米未進,這樣下去,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啊。”
廊庑下,白芷貼着門扇,豎起耳朵聽裏面的動靜,她沒能勸動,半夏也勸不動,這可如何是好?心下一急,也跟着默默垂淚。
季昀來的時候,那碗粥早已放涼,她獨自一人縮在羅漢床上,赤着雙足,依靠着窗棂。
窗外種着芭蕉樹,遮住大半烈陽,熱風拂起她的發絲,柔軟纖細地擦着她臉頰。
幾日未見,她瘦削的下巴能戳人,蒼白小臉透着從未有過的纖弱,她神色恹恹的,像枝頭曬蔫了的海棠。
季昀在她身側坐下,推開放涼的粥,将自己手中溫度正适宜的時蔬雞枞粥,放在食案上。
“先帝病逝時,倒不見你絕食。”季昀拿湯匙拌了拌碗裏的粥,又頓住,睥着她,“公主是想把你皇兄氣活過來,好繼承皇位?”
“……”蕭瑤靜默着,眸光卻終于起了漣漪,漸漸聚攏起神采,她扭過頭,憤然望向季昀,“好大的膽子,你竟敢拿我皇兄說笑!”
說是呵斥,卻因她三日沒進食,顯得有氣無力,半點氣勢也無,不像訓人的那個,倒像是被訓的。
季昀彎了彎唇,繃緊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慢條斯理舀起一匙細粥,遞到她唇邊:“公主先把粥吃了,才好攢些力氣罵微臣。”
這位新帝,前世連名兒都沒留下,他早知不會順利降生。
因着沒期待過,聽到新帝殁了,季昀倒沒什麽感覺。
唯一牽動他心神的,只有她而已,偏偏她為了個好歹能進太廟的小東西,這般作踐自己。
聞言,蕭瑤柳眉一豎,更怒了,一口咬住小銀匙,将銀匙中盛着的粥咽下去。
不知哪裏來的氣力,她擡手奪過季昀手中銀匙,将食案往她身前拉了拉,嗓音悶悶的:“本宮自己吃!”
她心裏憋着氣,便故意跟季昀賭氣,季昀說她絕食,她偏不,不僅不絕食,還要多吃幾口。
服侍的人都在外面候着,裏面說的話,聽不太清,倒是銀匙碰到骨瓷碗發出的清脆響聲,讓衆人皆松了口氣。
公主總算肯進食了,季大人不愧是狀元郎,果然有法子。
衆人退遠些,一位粉衣婢女推了推半夏,壓低聲音笑問:“半夏姐姐,你怎麽知道季大人有法子勸動公主?”
半夏脊背一僵,她也不敢确定啊,只不過季大人正好登門求見,待公主的心意又是一片赤誠,她只想着不用白不用,才把季大人推進去的。
當然,那些小心思,懂的人自然懂,比如正抿唇忍笑的白芷,卻不便同其他人說。
半夏整了整腰間縧帶,裝作不在意回道:“我哪兒知道?只是我們大家都沒法子,季大人正巧趕上,我尋思着,他是狀元郎,總比咱們這些奴婢多些心竅。”
言罷,她朝殿門方向努了努嘴:“可不就歪打正着?”
別的不說,單是季大人吩咐她去換一碗素粥,就比她們多用了一分心思,這不就對了公主胃口?
心下把季昀誇贊了一通,半夏又暗自嘆氣,若是公主要了季大人做驸馬該多好。
奈何季大人什麽都不肯告訴公主,太後娘娘為了維護公主清譽,也特意叮囑她們不許說出來。哎,遇上她們家公主,或許便是季大人的劫數。
躲在隐秘處的十五,聽力比常人好上許多,将裏面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聽到衆人誇贊半夏機靈,不由撇撇嘴,若她們知曉季大人在殿內是怎麽氣公主的,保準把季大人趕出府去。
不過,氣歸氣,公主吃的粥是府中人熬的,她也沒見季大人加什麽料進去,應不會威脅公主安危。
十五略略思量,往陰涼處縮了縮,抱着雙臂打盹去了。
太廟外,蕭瑤身着玄色冠服,站在皇親百官之前,聽國師念着鴻胪寺拟的祭文。
睿王立在她身後,僅次半步,烈日灼灼,蕭瑤眯起眼睛沉聲開口:“睿王兄果真不怕冤魂索命麽?”
當日跟在陳婕妤身邊的嬷嬷,沒等蕭瑤傳喚,便自個兒投了湖。
陳大人及夫人則雙雙吞金,奔着陳婕妤和新帝而去。
陳婕妤出事時,吃的還是平州府送來的荔枝。
這一樁樁一件件,狠狠撞擊蕭瑤的心神,雖沒抓到把柄,她卻可以肯定,裏面必有睿王的手筆。
只是不知,做的這般天衣無縫,究竟是睿王布的局,還是季昀出的主意!
蕭瑤閉了閉眼,長睫掩住眸中懊悔悲恸,可惜她發現得太晚了,從陳婕妤的母親頻頻入宮起,她就該留心的。
面對質問,睿王卻神色如常,唯有微翹的眼尾洩露出內心喜悅:“元福妹妹說笑,本王身正影直,自不怕什麽魑魅魍魉,你若不信,自去查好了。”
不必轉身去看,蕭瑤聽他語氣,就能想象他此刻有多得意,他篤定她找不到證據。
“很好。”蕭瑤氣急反笑,皙白的玉指輕輕摩挲過玉牒上新帝的谥號,“本宮再不會給你得意的機會。”
祭文已念完,收到國師溫暄的目光,蕭瑤捧着玉牒緩步走進太廟。
“這話,該是本王對你說。”睿王的嗓音帶着難以言喻的激動,蕭瑤聽在耳中,腳步未有一絲滞澀。
睿王哪能不激動呢?若非季昀告誡他想要為人君,須得珍惜羽翼,他三日前便帶兵攻入宮門了。
蟄伏三日,為的便是籠絡朝臣,明日禦殿之上,便是他黃袍加身之日!
陳婕妤之死,元福竟然來懷疑他,他可是最清白不過的。
他什麽也沒做,只不過是吩咐幾個同他走得近的朝臣,時不時去提點提點陳大人,陳大人果然沉不住氣,讓陳夫人屢屢入宮去教導陳婕妤。
陳夫人教導的好啊,陳婕妤終日疑神疑鬼,不需要髒他的手,她自己就把自己玩死了。
此事可是他從元福搶了他攝政之權那日起,便開始謀劃的,連季昀都不知曉,相幹之人再開不了口,她上哪兒查去?
祭祀方散,睿王回府換了身衣衫,從王府後門繞去一條小巷,叩開巷口往裏第三戶院門,尋香去了。
院內佳人,曼聲軟嗓,睿王一聽便酥了骨頭,這花魁娘子,倒是比他平州府的一衆侍妾都招人疼。
玉臂軟枕朝眠起,春風得意馬蹄疾。
睿王跳下馬車,進得宮門,幾乎已經聽到朝臣們此起彼伏的呼聲:“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唇角的笑意,壓都壓不下去,蕭瑤仍着女君官服,立在龍椅之側,居高臨下,将他的得意盡收眼底。
身為百官之首,季首輔起頭,率先上奏,請薛太後冊立新君,以安大琞。
睿王伸長脖子,豎起耳朵,繃直肩背,盯着上方空虛的赤金龍椅,眼中是掩飾不住的亢奮。
只待百官一呼,他便能坐到那龍椅之上,君臨天下。
可季首輔話音剛落,百官們不及反應,便見龍椅後,珠簾裏,薛太後走出來,手中捧着一道聖旨。
聖旨乃是季首輔親口宣讀的,又讓翰林掌院學士親自驗看,确乃琞文帝蕭珵所拟,也是他龍禦歸天前留下的最後一道旨意。
“朕即位十六載矣,萬民安泰,君臣善睦,元福公主,人品貴重,深得朕心,朕欲傳大位于元福公主,衆臣工當悉心輔佐,共襄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