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推一把
先帝遺诏, 無人敢妄議。
更何況還有國師在側,直言帝星落,鳳星曜, 女君即位乃是天命所歸。
素來信奉陰陽易理,對國師尊崇有加的睿王, 第一次懷疑他在胡扯, 明明自己才是天命所歸!
只可惜, 無人為他質疑國師,他孤掌難鳴。
睿王腦子嗡嗡的, 蕭瑤如何接受百官朝賀, 如何将他踩在腳下, 他全然記不清。
牽線木偶似的随波逐流,僵硬地朝拜。
踉踉跄跄回府時,睿王腦中仍反複回響着文帝遺诏,眼前一黑,朝着睿王府朱門噴出一口血來, 頃刻栽倒。
天色漸暗,季首輔方從宮裏回來,便喚人叫來季昀。
“聽說睿王吐了血, 你可去看過?”季首輔望着季昀深沉的漆眸, 實在看不懂這個小兒子。
季昀随手拿起季首輔扣在書案上的書翻看,自書頁間擡眼, 慢條斯理道:“剛聽說。”
合着還是聽他說的?季首輔氣笑了,擡手在他肩頭拍了一掌:“衆臣皆道,你同睿王走的近,還有人來問為父是不是站在睿王一側,他吐血了你不關心, 倒是有功夫去打聽先帝遺诏。”
說到此處,季首輔皺眉頓了頓,若有所思,某個細節自他腦中一閃而過,卻沒能抓住。
見他渾然沒有被戳破的自覺,季首輔板起臉正色問:“遺诏之事,唯有太後娘娘、長公主,還有為父知曉,你是從哪兒打聽到的?”
那份遺诏,在蕭瑤成為攝政女君前,薛太後便告知了季首輔。
召他和大長公主進宮商議後,三人皆同意秉承文帝遺願,先不搬出遺诏,讓元福公主自己設法站穩腳跟。
女子稱帝本就史無前例,若元福公主手腕魄力勝過睿王,憑一己之力立身朝堂,必能坐穩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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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誰也沒想到,她把國師搬出來,生出連文帝都沒料到的變數來。
她做攝政女君的時日,确實還算勤勉,知人善任,朝政打理得僅僅有條。
是以,昨夜季首輔連夜入宮,同薛太後商議了遺诏之事。
幾日兵荒馬亂,季首輔險些忘了遺诏之事,還是季昀有意無意提了一句,朝堂将亂,若文帝留有遺诏,方能最快遏止。
此時想來,季首輔确信,昨日季昀并非随口一說,而是不知從哪兒得的消息,知道遺诏的存在。
“需要打聽嗎?”季昀合上書冊,放回案頭,神色如常望着季首輔,“文帝素來心思缜密,兒子只是猜測他留有後手,碰巧猜着罷了。”
言罷,他擡手虛掩在唇邊,打着哈欠道:“明日登基大典,後日還有大朝會,兒子先去睡了,父親也早些歇息。”
季首輔望着他的背影,氣得胡子發抖,眸底卻盛着笑意,昀兒羽翼漸豐,自有門路,他該欣慰才是。
笑意只蓄了片刻,便消散。
若非昀兒的身子……哎,可惜!可惜!
殊不知,已然走出院門的季昀,正抖着肩膀忍笑。
他自然不需要打聽,那遺诏他前世便聽說過,昨日只是想探探,今世文帝是否也留了同樣的遺诏。
庭中海棠樹枝葉繁茂,直插蒼穹,梢頭斜刺一輪圓月,月輝皎皎,給枝頭碧瑩瑩的葉片鍍上一層銀光。
樹冠側,季昀負手而立,眉眼暄和如月,這江山,終于重回她手中。
月耀星移,睿王醒來時,已過中宵,再找季昀來議事,已不适宜。
兩個時辰後,便是登基大典,他若此時舉兵,倉促不提,還師出無名,必會被當成不敬先帝的亂臣賊子。
更何況,該死的元福一定早有準備,在宮中設下天羅地網,就等着請君入甕。
思來想去,勝算不大,睿王咬咬牙,含恨将丫鬟端來的湯藥飲下,狹長的眸子陰恻恻地盯着碗底藥渣。
來日方長,他絕不信元福是什麽天命所歸,且待他細細謀劃,總能找到師出有名的時候!
金烏破曉,浩瀚天穹中,第一縷日光照在宮牆內琉璃瓦,反射出絢麗的光彩。
蕭瑤着衮冕,執玉圭,玄衣纁裳,不甚合身,可她脖頸纖長,脊背挺直,周身以金線繡制的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祥紋,沐着日光,熠熠生輝。
端的是明豔無雙,貴氣天成。
踏上玉階,她一步一步走向禦殿上首正中的赤金纏龍椅,神情略顯恍惚。
這條路,那樣短,走得再慢,數十步便能到。卻又那樣長,長到她兩世都在其中打轉。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百官朝賀聲,此起彼伏。
睿王啞着嗓子說不出口,倒也不顯。
“衆愛卿平身。”蕭瑤掌心朝上,虛擡了擡,透過額前輕輕搖曳的十二串冕旒,掃過群臣。
大典之後,蕭瑤入住紫宸宮,正歪着腦袋翻看奏折,由着白芷替她捏肩。
門口一道碧色身影走進來,是半夏,面上帶着笑:“陛下,奴婢方才瞧見一行宮婢太監往坤羽宮方向去了,哦,還有內務府的人!”
坤羽宮乃是大琞皇後寝宮,蕭珵在位十數載,曾許下承諾,三千佳麗,誰先誕下皇子,便冊封誰為皇後,各宮娘娘小主們也曾鉚足了勁争,卻都沒能如願。
是以坤羽宮空置十六年之久,上一位住在裏頭的,還是薛太後。
心念轉過,蕭瑤眼眸一亮,坐直身子,極精神地望着半夏:“可問過他們是去做什麽?”
宮裏能吩咐宮人們進出坤羽宮的,除了她,就只有母後,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猜測的那般。
半夏撞見她眸中希冀,掩唇笑着禀道:“奴婢打聽過了,乃是太後娘娘吩咐他們進去打掃,再将裏邊陳設重新歸置。”
“定是母後要搬回來陪本宮了!”蕭瑤笑得眉眼彎彎,盈盈眼尾仿若碎着星光。
一把推開折子,輕盈繞過禦案,提起裙裾便朝殿門奔去:“折子本宮晚些再批,你們随本宮一道去,瞧瞧母後可有什麽需要幫着收拾的!”
慈寧宮乃是母後住慣了的,物件多,一日兩日搬不完,總得先幫着把母後常用的先搬來。
一路想着,遮着華蓋的步辇已到了慈寧宮外。
烈日炎炎,半夏、白芷雙雙替蕭瑤打着扇,險些跟不上蕭瑤跑進去的腳步。
“母後,您要遷宮,怎麽沒告訴昭昭?”蕭瑤甜甜笑着,撲到薛太後身側坐下,挽住她小臂。
薛太後正親手剝着葡萄,險些被她撞掉了,卻沒動怒,将最後一絲紫皮撕下,笑着把帶着涼意,碧生生的葡萄肉塞在蕭瑤朱唇邊。
“誰說哀家要遷宮了?”薛太後接過方嬷嬷遞來的濕帕擦了擦手,替蕭瑤抿了抿發髻邊差點跑掉的金挑心,“身為一國之君,一言一行再不可像往日那般莽撞了。”
後邊這句話,她當攝政女君時,便聽過多次,并不在意,蕭瑤滿腦子只想着前邊一句。
“母後不遷宮?”蕭瑤眨了眨眼,四下一看,慈寧宮确實一切如常,沒有半點收拾東西的跡象,訝然問,“那母後叫人收拾坤羽宮,是給誰住?”
“你住紫宸宮,坤羽宮離紫宸宮最近,自然是給你的皇夫住。”對上蕭瑤目瞪口呆的神色,薛太後頓了頓,嘆息道,“昭昭,為了大琞萬民,你該選皇夫了。”
前世母後并不似這般雷厲風行,今生是怎的了?
不僅把坤羽宮收拾出來,還直言,三日內若她自己定不下人選,母後便親自替她挑。
蕭瑤坐在步辇上,細指撐在額角,腦仁兒疼。
若是在前朝,帝崩國喪,皇室三年不許婚嫁,可蕭氏皇族子息艱難,婚嫁并不依前朝舊俗。
如今只剩她和睿王兩支血脈,也難怪母後心急。
慈寧宮裏,方嬷嬷站在宮門處,望着蕭瑤的步辇繞過宮牆,看不見了,才回殿內。
“太後娘娘還是決定插手了?”方嬷嬷替薛太後捏着肩,唇角抿着笑。
薛太後睨了她一眼:“昭昭搬回宮裏住,隔着宮牆無異于隔着條星河,哀家若不推上一把,怕是連覺都睡不好。”
“你猜,那丫頭會自己選,還是一直逃避到哀家替她做主?”薛太後自己也很好奇。
方嬷嬷心下有數,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後是哪個也舍不得叫她受委屈,明知蕭瑤的性子會争取主動,她還是順着薛太後的心意去說:“依奴婢愚見,陛下會等太後娘娘做主。”
聞言,薛太後搖了搖頭,不再多言。
批完折子,夜已深了,盥洗畢,躺在龍榻上,她總覺像是忘了什麽事,困意正濃,她便也沒執意去想。
轉眼便是她即位後第一次大朝會,百官鹹集。
直到睿王這個不開眼的,第一個站出來奏請她納選皇夫,充實後宮,蕭瑤才後知後覺憶起,昨夜她确實忘了選皇夫的大事。
睿王的奏請,一石激起千層浪,百官們各有各的小心思。
有的想到她先前就遲遲不肯選驸馬,這次推脫過去,怕是下回更不當回事。
有的本就對女子承大統頗為不忿,擔心再由着她推脫下去,往後怕是連找個公主繼承皇位都做不到,大琞将不擊自潰。
是以,不待她開口,陸續站出來奏請蕭瑤納皇夫的朝臣,足有十之八九!
纏龍廣袖遮住的纖手,往掌心攥了攥,蕭瑤不動聲色掃過殿內百官,視線落在季昀身上時,頓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