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美人恩

翰林編修品級不高, 他站在靠近殿門的位置。

火焰般的烈日炙烤着殿門,熱氣紛騰,蒸籠似的, 周遭官員腦門上已沁出汗來,季昀仍舊清泠泠, 幹幹淨淨。

百官皆着官服, 卻唯有他穿出別樣的氣度來。

他身量高, 肩闊腿長,玄色官服款制端雅冷冽, 襯得他姿儀清絕, 器宇川渟。

百官皆催, 今日蕭瑤是騎虎難下,不選不行。

只是不知,若她偏選這位好男風的季大狀元做皇夫,百官們會不會吐血?

蕭瑤隔着群臣,眸光凝着季昀略顯沉郁的漆眸, 細細思量着這樣離經叛道的可行性。

見她被百官脅迫納皇夫,深知名聲有瑕,當不得皇夫的季昀, 神色郁郁。

目光鎖住她被龍袍襯得明麗小巧的臉, 季昀豎起耳朵,只盼她立時推拒, 偏她不僅沒開口,反而神情專注,果真在思索皇夫人選。

季昀郁結的思緒,又沉了幾分。

哎,百密一疏, 他只記得前世蕭瑤并未納皇夫,卻忘了,今世早生了諸多變數。

若今日不争,往後便只有大朝會才能見着她。

持着笏板的指骨微動,季昀将力道攥緊了些,指節泛白,渾然不知落在蕭瑤眼中,解讀成旁的意思。

啧啧,被她盯了片刻便這般不樂意,當日還口口聲聲說什麽一片赤誠。

哦,是了,定是因她仗着皇兄遺诏把睿王擠下去,打亂了他和睿王等人的謀劃,季昀不忿了?

既如此,那日他又為何巴巴去公主府激她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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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時親,一時疏,總隔在高深莫測的雲霧之後,叫人看不透。

正思量着,蕭瑤餘光忽而瞥見,立于百官之首,卻一直默默聽着的季首輔,斜上前一步,似有話要說。

蕭瑤收回視線,落在季首輔面上,手肘撐着身側赤金纏龍,托腮聆聽。

“微臣鬥膽,請陛下順應民意,納皇夫,興龍裔,以安社稷!”季首輔話音一落,百官皆住了口,殿中靜得落針可聞。

所有人翹首望着蕭瑤,今日,斷不能再叫她推脫過去!

唯有季昀,握着拳,面色發白,漆眸深沉似能滴出墨來。

蕭瑤眼波流轉,放下小臂,坐直身子。

望着季首輔,牽唇一笑:“也罷,既是民心所向,本宮便直說了。本宮愛才、惜才,今有一人,才華橫溢、風儀俊美,本宮慕之已久。”

說到此處,頓了一瞬,随手指向殿中最有才學的一個,季首輔的小兒子,才名、污名皆滿京城的季昀。

累絲金鳳釵口下銜着的珠結搖曳生輝,圓潤東珠擦過她淡淡海棠色眼尾,如碎星芒:“季昀,擇日入宮。”

脫口而出的名諱,砸在殿內所有人的心弦上,季昀驚愕,餘者皆懵。

“此人不可!”季大人護子心切,率先反應過來。

別說昀兒已有心儀之人,便是沒有,他也不能看着殪崋昀兒受此折辱。

與此同時,殿門內一道嗓音傳來,擲地有聲:“謝主隆恩!”

随即,擠得滿滿當當的偌大禦殿,陷入冰封般的死寂。

“衆愛卿讓本宮納皇夫,本宮應下,也選了。”搭在龍椅扶手處的纖指,緩緩摩挲着上邊栩栩如生的纏龍金飾,蕭瑤笑意未達眼底,語氣慵輕,“衆愛卿可有異議?”

衆人僵硬地轉動脖頸,與身側同僚對視,皆從對方眼中看到震驚。

納皇夫雖是本朝才有,并未章程可循,可怎麽着也得差人将身家清正的高門子弟畫像入冊,供陛下采選,豈能如此兒戲?

可季昀乃是季首輔之子,好男風之事,若此時提及,恐污了陛下的耳,衆人一時犯了難。

季首輔則被季昀氣得說不出話來,抖着胡須,似要暈過去。

倒是睿王,回頭望向季昀,眸色陰郁,若有所思。

詭異的寂靜中,一道略顯臃腫的身影上前,嗓音洪亮:“微臣附議!陛下高見,季編修乃狀元之才,論才學,論品貌,滿京城無出其右。微臣,恭賀陛下!”

言罷,他甩袖側身,沖滿朝文武道:“誰若質疑,便是對陛下不敬,本侯第一個不答應!”

沒錯,第一個破冰的,竟是沐恩侯。

話音方落,他眸光冰冷掃過季首輔,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

季家将他的兒子害得那樣慘,太後不僅不護着沐恩侯府,胳膊肘還往外拐。

陛下顯然是看上了季昀的好皮囊,甚至不顧及他喜歡的是男子,也要納了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此乃孽緣,他偏要促成!

沐恩侯府不好過,那就誰都別想好過!

好男風和當皇夫,哪個名聲更差些?季首輔一時不知該如何抉擇,氣昏頭的功夫,季昀已然上前領旨謝恩。

蕭瑤一步一步走下禦階,往偏殿而去,身後朝臣們圍着季首輔道賀的聲音,不絕于耳。

繁複的龍袍裙擺帶起一陣風,蕭瑤眼尾眉梢染着愉悅,睿王不是賊心不死麽?那本宮就先折你一臂!

後晌,窗棂外蟬鳴陣陣,吵得人昏昏欲睡。

殿內龍眼木根幾上,景泰藍香爐裏燃着醒神香,蕭瑤一手撐在腮邊,一手執筆批折子,卻無法專注,心下算着離去行宮避暑還有幾日。

沒等她算清,視野中撞入一道白色身影,蕭瑤擡起猶帶困意的眼眸,立時清醒大半。

國師忽而出現,讓她莫名緊張,就像從前她偷懶,皇兄突擊檢查她課業時那般。

“世迦哥哥怎麽來了?”蕭瑤彎唇問道,餘光卻往殿門處掃了掃。

難怪沒人通禀,半夏、白芷正縮在門檻處打盹,睡正香,手中羽扇跌落在地,也渾然不知。

宋世迦溫暄一笑,将廣袖往上撸了一段,拿起朱砂墨細細研着,凝着她的眸光卻比往日深邃些。

“今日,阿瑤當着群臣的面,直言季狀元乃是你思慕之人,此話可當真?”

狀若不經意問出口,可等她的答案時,宋世迦磨墨的動作卻不知不覺停了下來。

“自然是假的。”蕭瑤眨眨眼,有些俏皮,“阿瑤只是被催得沒轍,先拉個人堵住他們的嘴罷了。”

随即,她清了清嗓子,将手中朱筆攥緊了些,有些不自在道:“那季狀元不是好男風麽?納他做皇夫,豈不省心?”

聞言,宋世迦又繼續研磨的動作,眸光倏而清淺許多,像春日潺潺的山泉水。

倒是蕭瑤心下納悶兒:“世迦哥哥來找本宮,就為這個?”

若是姑姑,或者旁人來問,都挺正常,偏偏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模樣的國師來問,說不出的怪異。

宋世迦脊背一僵,很快便借笑意掩飾過去,搖了搖頭:“微臣來,是想問陛下,皇夫入宮可需擇吉日?”

就這?蕭瑤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搖了搖頭:“不必。”

在折子上又添了幾個字,合上,補了一句:“他呀,還不值得國師費心神,晚些本宮傳道口谕,令他兩日後入宮便是。”

什麽吉日不吉日的,一個擋箭牌罷了,他配嗎?

朝會後,季昀跟掌院學士告了假,午膳還是在睿王府暗道通向的那處別院用的。

是以,他并不知曉,季府中已經炸了鍋。

季首輔回府便捶胸頓足,季夫人怕他氣得舊疾複發,趕緊叫人去找大夫。

素來好性的季昂,陰沉着臉,連一雙小兒女過來纏着他玩也沒理。

進屋就将朝靴一踢,拿起一道空白折子,捏着筆,手卻打着顫,遲遲未落筆。

張妙音早已在前院打聽過了,心知他是為二弟不忿才如此。

她一面打量着夫君面色,一面輕哄一雙兒女,待婢女們陪着韬哥兒、韞姐兒去外頭玩了,張妙音方才立在季昂身側。

嘆了口氣,将他面前的折子收起來。

季昂擡眸,眸中怒意正盛,卻未對妻子發火:“音音,你可知,今日陛下金口玉言,要強納二弟做皇夫?我身為大哥,眼見二弟受此折辱,卻什麽都不能做!”

說話間,張妙音已然斟了一碗晾涼的清茶,朝他手邊推了推:“夫君先喝口茶,消消氣。”

季昂梗着脖子,到底把茶喝了,剛将茶碗放下,便見張妙音眼波流轉笑道:“夫君可知,二弟心儀的并非男子?”

“自然!”季昂不假思索道,這一點他從未懷疑。

話音剛落,季昂咂出味兒來了,急急握住張妙音的手問:“音音知曉二弟有心儀之人?是誰?為何不同家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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