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病榻邊
遣走常軻, 季昀獨自在坤羽宮中舞了劍,沒聽到宮門口有什麽動靜,他飛身躍上宮殿頂部的琉璃瓦, 朝紫宸宮望去。
紫宸宮中,宮燈未熄。
季昀不由擰眉, 折子不是已經批完了麽?她還在做什麽?
夏風并不涼, 可他方才舞了劍, 經風一吹,忍不住掩唇輕咳幾聲。
常軻不在, 他又不慣宮婢近身, 召來兩名內侍備水沐浴。
耳朵卻是豎起, 一直聽着宮門口的動靜,偏一直靜悄悄的。
他便自顧自捧了本書,臨窗翻看,絞至半幹的墨發垂于背後,忽而, 他耳尖動了動,宮門處有人來。
阖宮只他一位皇夫,便是她再不喜, 也會來的, 只要她來,日夜相對, 她總能看見他的好。
思量間,季昀薄薄唇瓣勾起一抹弧度,眼尾微微翹起,清泠之外,難得多了一絲潋滟。
不一會兒, 內侍将人引進來,季昀接過對方奉上的書冊,笑意凝固。
此人并非紫宸宮派來傳話的,而是敬事房的人,奉上的兩冊書,乃是秘戲圖。
看墨跡,像是新繪制的,裏邊讓人面紅耳赤的神仙打架,俱是教他如何取|悅女帝。
季昀面色一陣白,一陣紅,洗了一遍冷水浴,方才壓下去。
紫宸宮內,正捧着醫書看的蕭瑤,也收到兩冊內容相似的書,除此之外,還有一只小箱子。
“這是什麽?”蕭瑤打開箱子,裏面的東西稀奇古怪,材質各異,她一樣也沒見過。
她一臉好奇,拿着一只核桃大的小球,搖了搖,有鈴铛聲,清越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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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殿只有她和教習嬷嬷二人,教習嬷嬷也不藏私,當下說與她聽:“此物喚作緬鈴……”
剛說幾句,蕭瑤臉頰已紅透了,立時将那東西丢開去,捂住耳朵,朗聲道:“嬷嬷別說了!”
教習嬷嬷心知她臉皮薄,可她臉皮再薄,也是女帝,嬷嬷忍笑應了,臨走囑了一句。
“陛下若不懂用法,待奴婢走後,可自行翻閱書冊。若無瑕翻閱也不打緊,敬事房往皇夫處也送了兩冊,這兩日緊趕慢趕畫出來的,保證皇夫能看懂,又不失意趣。”
教習嬷嬷早走得沒影兒了,蕭瑤面頰熱度還未降下來。
半夏、白芷沒好意思看那箱子裏裝的什麽,忍着笑将箱子收起來,又拿棉帕裹了冰塊給她敷臉,頰邊緋色才消退。
夜裏,蕭瑤小腹一陣痛意襲來,痛得她蜷縮着身子睜開眼,身下似有一股熱意汩汩流出。
榻邊留了一盞宮燈,蕭瑤掀開衾被,低頭一看,一片殷紅。
“恭喜陛下!”半夏、白芷喜滋滋地替她拿月事帶,換床褥。
待收拾妥當,殿內重歸寂靜,蕭瑤卻困意全無。
她掌心捂着小腹,痛意減輕了些,雙眼愣愣盯着頭頂紗幔,有些呆滞。
敬事房的人着實讨厭,為何要給她送來那些,害得她……她竟然夢到同男子那般親密,那個人還是她最該讨厭的季昀!
蕭瑤紅着臉,閉上眼,将衾被拉過頭頂,所有光線盡數隔絕,她搖着頭,竭力想把腦中淩亂的畫面忘掉。
許是體質緣故,她月事來的晚,母後也知曉,是以從前為皇嗣心急也無用,往後,母後怕是真的會讓敬事房日日盯着她了。
要不,再招幾位皇夫,挑個能入眼的?
思量間,蕭瑤不知不覺又睡沉了。
翌日一早,方嬷嬷親自送來一碗棗泥羹,一臉喜色替母後傳話:“太後娘娘本是讓季皇夫來照顧陛下的,偏巧季皇夫夜裏着涼,病倒了。太後娘娘已傳了太醫去看,令季皇夫早日好起來,搬進紫宸宮與陛下同住。”
蕭瑤無力地摔倒在身後引枕上,欲哭無淚,讓季昀搬來跟她同住?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不過……
外邊蟬鳴陣陣,烈日灼灼,正是盛夏,方嬷嬷剛說季昀昨夜受了涼?他是怎麽做到的?
今日折子不多,蕭瑤批折子時,仍是半夏替她磨墨。
從前也是如此,可蕭瑤總覺得哪裏不對,許是少了個人在跟前添堵,她反而不習慣這種清淨。
批完最後一道折子,蕭瑤将朱筆丢至筆洗中,伸着懶腰沖半夏道:“京中才俊的畫像呢?畫師還沒送來麽?”
聞言,半夏一愣,陛下同季皇夫不是處得挺好麽?這麽快就開始物色新人了?就因為季皇夫病着,不能侍寝?
“送來了,奴婢這就去拿!”半夏應着,丢開墨塊,擦了擦手,便去取。
心下替季皇夫不值,可半夏是既不敢說,也不敢問。
畫冊厚厚的一沓,足有數十頁,蕭瑤一頁一頁看過去,黛眉越蹙越緊,最後負氣丢開去,撐着側臉嘆道:“這滿京城的少年郎,就沒一個能入眼的。”
一旁默默打扇的半夏聽不下去了,動作一頓:“陛下,滿京城生得最好的少年郎已經在您宮裏,您自然看不下去別的庸脂俗粉。”
“你說季昀?”蕭瑤支棱起來反問了這一句,又蔫了。
若不是他忠于睿王,她或許真忍不住會下手,偏偏他一出現,蕭瑤就不由自主想起睿王那個讨厭鬼。
“擺駕,去坤羽宮。”
左右無事,且去看看,他是怎的一夜之間病到起不來床的,說好的日日替她磨墨,才第二日便偷懶!
“陛下,季皇夫還病着呢!”半夏、白芷異口同聲道,皆是不可置信地盯着蕭瑤。
“病着怎麽了?病着就不能接駕了?”蕭瑤也不管她們,徑直往外走。
半夏、白芷對視一眼,一臉同情,季皇夫好可憐,身在病中,還要被陛下點名召幸。
季昀雖賜居坤羽宮,卻并無位份,入宮典儀一切從簡,是以,宮婢內侍們并不太上心。
“你們說,咱這位皇夫,不會一入宮就失寵了吧?”一名內侍小聲嘀咕。
“我瞧着像,許是伺候陛下不盡心,病了大半日,也沒見陛下派個人問一句。”另一名內侍一面丢着石子兒玩,一面應和。
坐在小杌子上的宮婢,則嗑着瓜子道:“我可聽說畫師畫了好些男子畫像給陛下送去,咱們這位皇夫若不早些抓住陛下的心,怕是很快就要給人騰位置。”
“聽誰說的?”蕭瑤默默聽了片刻,方才走進宮門,掃了那宮婢一眼。
閑聊的幾人登時站起身來接駕,抖若篩糠,噗通幾聲跪下,那宮婢嗫嚅着,說不出一句完整話。
蕭瑤也沒耐心等她,邊往殿中走,邊道:“白芷,查查紫宸宮誰給她遞的消息,一道送去浣衣局。”
繞過屏風,跋步床裏只季昀一人昏睡着,面色蒼白,額際卻沁着汗珠,并無一人随侍。
清泠泠的一個人,昨日還敢從她手中搶東西,只半日未見,便這般慘兮兮的,蕭瑤有些不落忍。
坐在他床邊,捏着帕子替他擦了擦額角的汗,蕭瑤頭也沒回,沖半夏道:“母後不是吩咐太醫來瞧過麽?定然開了藥方,去看看藥煎好沒。”
待半夏的腳步聲遠了,蕭瑤倚着床頭木柱,啧啧兩聲:“你對睿王那般忠心,現下病成這樣,怎麽不見他犧牲幾個內應來照看你呢?”
說罷,蕭瑤擡手拿掌心貼了貼他的額頭,又貼了貼自個兒的,面上添了些許愁容,他竟有些發熱。
又給他擦了一回汗,半夏才捧着藥碗進來,蕭瑤沉聲道:“怎麽才來?”
藥還有些燙,半夏是隔着濕帕捧進來的,先放在床頭小幾上晾着,這才壓低聲音回道:“下人們不盡心,藥是煎好了,可季皇夫一直沒醒,沒法兒喂藥,藥都放涼了,奴婢方才去催着熱了一回,也不知藥效好不好。”
好不好的,總比不喝強吧,蕭瑤暗自嘆息,示意半夏先出去。
半夏心知,自己和白芷先前是誤解蕭瑤了,當下也不太好意思留下服侍,便依言退出去。
冰盆裏的冰化了大半,殿內不算太熱,但也算不得涼爽。
蕭瑤隔着帕子,把湯藥端至窗棂下,讓風吹了一陣,待不那麽燙了,才端回去,放回小幾上。
可季昀仍未醒。
這可如何喂藥呢?蕭瑤想了想,拿湯匙舀起一勺深棕色帶着濃郁苦味的藥汁,湊到他唇邊,捏着他唇瓣兩側,試圖喂進去。
可湯匙剛一傾側,藥汁便順着唇角流出來,也不知喝進去幾滴。
望着他薄薄的淺淡的唇,蕭瑤無端憶起,在公主府時,半夏、白芷跟她閑聊時曾說的話。
季昀的身子平日裏看不出來,可每到季節更替,便要大病一場。每每季首輔都擔心這個兒子要沒了,衣不解帶親自照顧,他最後總能熬過來,恢複如常。
眼下并不是換季之時,他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的?總不會是被她昨日說的話,傷着了?
蕭瑤擡手,拿指腹摩挲了一下他薄薄的唇,動作極輕。
他一心為睿王做事,病成這般,無人照料,蕭瑤該開開心心看他等死的,可她偏偏狠不下心,寧願他起來給她添堵。
對,她定是因為日子太過無趣,才想叫他好好活着,好好看她怎麽打敗睿王,好好認清他們的野心有多不自量力。
蕭瑤收回手,眸光在藥碗上凝了凝,她最是怕苦的。
卻心一橫,咬牙含了一口藥汁,眉心颦起,俯身湊至他唇邊,将藥汁悉數渡進去。
昏睡中,季昀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周身又熱又痛,同過去每次生病一樣。
唇上幹澀欲裂,他想喝水,卻怎麽也醒不過來。
忽而,一片柔軟覆上,花瓣似的,輕輕往他口中喂了什麽,他本能地咽下去,咽喉處的幹澀頃刻緩解。
季昀自然擺在身側的手,指骨微微動了動。
碗中藥汁尚餘一半,蕭瑤沒留意,苦着臉,又含了一口藥汁,俯身貼上他。
正欲将藥汁渡給他,原本靜靜躺着,昏睡中的人,卻驀地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