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厚臉皮(三章合一)

“你這話, 哀家愛聽。”薛太後往椅背上靠了靠,換了個舒服姿勢,望着殿內璀璨宮燈道, “哀家也沒別的指望,就希望昀兒和昭昭好好的, 早些給哀家生個孫兒。”

說到此處, 薛太後眼睛一亮, 坐直身子,沖方嬷嬷擺擺手, 方嬷嬷便停了捶腿的動作, 專心聽她說。

“哀家先前也沒想到這法子, 你還記不記得前兩日,坤羽宮的人來報,昭昭見不得下人苛待昀兒,親自給昀兒喂藥,從殿裏出來的時候, 口脂花了,釵環也亂了。”

薛太後笑得樂不可支,仿佛已經看到調皮的小孫兒滿地跑了。

方嬷嬷知道她高興, 起身替她斟了盞茶, 陪着她笑:“要說還是太後娘娘英明呢,若非一番苦肉計, 哪能試出陛下的真心?”

即将去行宮避暑,又三日未早朝,今日奏折格外多。

蕭瑤望了望手邊尚餘一半沒批的折子,揉了揉酸澀眼皮。

繼而,腦袋重重點了一點, 險些磕到案屏。

許是來了月事的緣故,困意席卷了她大半的理智,蕭瑤随手撤掉擋在她和季昀之間的案屏,頭也未擡道:“你身子還沒好全,先回去吧,省得累壞了,首輔大人再來找本宮。”

禦案邊,長身立着的季昀,手上動作一滞,眸光悄然掃過蕭瑤蜷長的,似要合上的眼睫,沒應。

“去,叫半夏進來磨墨。”蕭瑤拿朱筆蘸了墨,正要批注,卻發現他還沒動。

“本宮叫你回去!”蕭瑤有些氣悶,猛然擡眸,擰眉怒斥。

誰知,季昀淺笑着,擡手在她頸側輕點一記,蕭瑤便失去了意識。

蕭瑤腦袋一歪,被季昀順勢接住,他長臂一伸,将她撈入懷中,凝着她的睡顏,缱绻道:“知道了,我的公主陛下。”

随即,季昀輕輕将她橫抱起來,擡腳撩開紗幔,小心翼翼把懷中人放在紗幔後的美人榻上。

殿內置着冰盆,溫度适宜,蕭瑤睡得極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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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候着的半夏,估摸着該添茶水點心了,便托着承盤,叫白芷替她開了殿門。

白芷這會兒也正犯困,沒往裏看,倒是半夏,剛跨進門檻,一擡眼便瞧見季昀一人坐在禦案後批折子,神情專注,陛下卻是不見了。

原本有些困意的半夏,險些被門檻絆倒,立時精神了。

手中承盤晃了一晃,也差點摔了,晃動間,茶盞磕在茶壺邊緣,叮叮當當,驚得白芷連聲問:“怎麽了?怎麽了?”

半夏忙騰出一只手來,将她按回去:“沒事,守好殿門,別睡着了。”

聽得動靜,季昀擡眸朝殿門處望了一眼,并不在意。

殿門關了,白芷才松了口氣,上前來,沒等她把承盤上的東西放下,便聽季昀道:“陛下在美人榻上睡着,你且留意着些。”

“是!”半夏心下駭然。

她放下承盤,掀開紗幔時,手還微微發抖,陛下才剛給季皇夫一點好臉色,季皇夫就恃寵而驕,開始僭越,插手朝政了?

還是,季皇夫批折子,是陛下默許的?

半夏看不懂眼前情狀,索性沒多嘴,自小嬷嬷便教導她們,在貴人跟前,務必要少說話多做事。

将近子時,蕭瑤終于幽幽轉醒,周身疲憊和小腹痛意悉數消散。

支起身子,見半夏趴在榻邊打盹兒,蕭瑤擡手推了推,疑惑道:“本宮怎麽睡着了?睡了多久?”

半夏驚醒,迷迷瞪瞪掃了一眼漏壺,揉着眼皮道:“陛下睡了近兩個時辰。”

蕭瑤心下一想,壞了!折子指定沒批完,今夜怕是沒覺睡了!

趕忙翻身下床,趿拉着福履便去掀紗幔。

紗幔外,季昀左手邊的折子已悉數移至右手邊,他停了筆,把剛才批完的最後一道折子攤開晾着,扭頭望着蕭瑤:“陛下睡得可好?”

蕭瑤雙手抓着紗幔兩側,一時忘了動作,眸光掃過季昀和他手邊挪了位置的折子,又落回季昀身上,怒意頓生:“誰準你動折子的!”

剛站起身,要上前挽住紗幔的半夏,聞聲吓得一抖。

完了,批折子這事兒,全是季皇夫自作主張,陛下事先沒答應啊!

“陛下,先別動怒,季皇夫也是想為陛下分憂。”半夏撲通一聲跪下,仰面替季昀求情。

季皇夫待陛下的好,她們做奴婢的一直看在眼裏,季皇夫此舉雖有僭越,卻必不會有什麽壞心思。

聽到蕭瑤的怒斥,季昀卻不慌不忙,他拿起最後一道折子,起身遞至蕭瑤面前:“陛下不如先看看,再決定要不要治臣的罪。”

蕭瑤橫了他一眼,沒接,掃了一眼面前的折子,登時被折子上的朱批攫住目光。

折子上,赫然是她的字跡!

蕭瑤下意識松開紗幔,搶過折子,細細辨認,确實是她的字跡,卻又不是她批的內容。

所以,這折子不是季昀随手抽一份她批過的折子來糊弄她,而是,他能模仿她的筆跡!

蕭瑤被自己的認知驚着了,駭然擡眸盯着季昀。

莫非,這才是他入宮幫睿王的手段?

若是如此,他不是該把這麽高明的手段藏着掖着,用在恰當的時機嗎?為何要早早暴露?

震驚之餘,蕭瑤有些看不懂他,不,她從來也沒看透過他。

會不會,他連喜歡她這一點,也是僞裝?

宮燈側,季昀清泠的眉眼染上暖黃光暈,羊脂玉般溫潤,灼灼漆眸為飾,平添一分有棱有角的清傲。

若他是任何旁的人,只這副皮囊都足以讓蕭瑤寵他一世,偏他是睿王的臂膀,如今還能捏住她七寸。

一時間,蕭瑤先前生出的旖旎情愫,悉數散了,只覺遍體生寒。

季昀将她眸中駭然瞧在眼裏,嘆了口氣,掃了半夏一眼:“半夏姑娘先出去吧。”

待殿門合上,季昀上前拉住她的手,方才察覺蕭瑤手指比他還涼,他扶了扶她髻上發釵,嘆道:“陛下既已知曉臣的心意,又何故懼臣?”

“臣保證不會傷害陛下一分一毫,也不會叫旁人傷陛下一分一毫,陛下,肯不肯信?”季昀目光灼灼盯着她眼眸,極鄭重地求一個答案。

蕭瑤凝着他好看的眉眼,笑了,為什麽有人能把謊言說得這般情真意切呢?這恐怕是她畢生也到不了的境界。

宮燈将兩人的影子拉長,雙雙投在紗幔上。

蕭瑤使力,把手指才能夠他掌心抽離,搖了搖頭:“哪日,你們讓本宮悄無聲息地去了,你也盡可憑着一手仿寫的本事,替睿王執掌天下。”

言罷,她頓了頓,凝着季昀頸項,長睫顫顫,擡手将纖長柔夷搭在他喉結處。

季昀身形一僵,喉結本能地上下輕滾。

卻見她仰面,收緊指間力道:“季昀,本宮是繼續陪着你們玩好呢?還是,先殺了你比較好?”

伊人指甲掐在他頸側,季昀微微斂眸苦笑,他并無什麽仿寫的天賦,不過是想替她分擔,才用心去模仿她的筆跡。

可惜,多說無益,她從未信過他。

“臣的命,陛下若要,只管拿去。”季昀深深凝着她,語氣平靜。

一夕之間,從被她在意的雀躍,到被她索命的失落,其實他并不如面上這般平靜。

他是真的無辜,還是在考驗她的耐性?蕭瑤一眨不眨睇着他的漆眸,黑曜石般的眸子裏紛湧的,有她讀不懂的情緒,濃墨似的,沉重得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不知為何,蕭瑤心口,忽而一陣悶悶的疼。

“出去!”蕭瑤憤然松開手,直直指向殿門方向。

聽到季昀漸漸遠去的腳步聲,蕭瑤心口痛意越發真切,仿佛被蟻蟲啃噬得空了一塊,她捂着心口,扶着禦案,跌坐在龍椅中。

眼中一片茫然,她這是怎麽了?

待心口痛意淡去,蕭瑤默默翻開季昀批過的那些折子,上面無一不是仿着她的字跡。

除此之外,那些批注并無任何不妥,仿佛他生來便會處理這些,雖然不想承認,可蕭瑤不得不面對他比她更擅長處理朝政的事實。

他用了比她更短的時間,給每道折子妥當的回應。

是她誤會他了嗎?還是,他想先取得她的信任,徐徐圖之?

龍榻上,蕭瑤輾轉反側,她不明白,睿王才是想要奪位的那個,為何季昀會處理這些朝政之事?是誰在背後教了他治國為君之道?季首輔嗎?

季家,也有反心?

蕭瑤将衾被拉過頭頂,蒙住雙眼,迫使自己不再細想,她大概是魔怔了。

季首輔乃三朝重臣,前世直到她死,也沒有向睿王稱臣,而是告老還鄉,他斷不會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

臨出發去行宮前,蕭瑤忽而又叫人把随行名單拿來。

皇兄後宮妃嫔悉數住在東北角的一片宮宇中,此次出宮避暑,除了自願留下的一些,主動要去的,蕭瑤都允了。

她拿着名單,凝着最上面,季昀的名字,執筆欲劃掉,筆尖顫了顫,又收起,如此反複。

直到名單上落了幾滴墨污,方才丢開筆,把名單重新推給半夏:“罷了,送去內務府,就照這上邊的份例準備。”

陛下兩日未見季皇夫一面,季皇夫自個兒也不來,半夏愁得不行,這會兒見蕭瑤還有意要把季皇夫的名諱抹掉,更是心焦,恨不得立馬去禀報太後。

眼見着蕭瑤不知何故歇了心思,心下才終于松了口氣,唯恐蕭瑤再反悔似的,唰唰收起名單,緊緊抱在懷裏,就往殿外跑:“奴婢這就給內務府送去。”

這兩日,每每批折子,蕭瑤頻頻走神,腦中時不時浮現出季昀侍立她身側磨墨,趁她睡着替她批折子的情景。

那日,他分明還在病中,替她熬夜批折子,她卻掐着他脖頸要取他性命。

她是不是,欠他一聲道歉?

“季皇夫可大好了?”半夏剛進殿門,便聽到蕭瑤問。

沒等半夏回應,蕭瑤已站起身來,往外走:“随本宮去坤羽宮。”

半夏卻像被釘在地磚上,沒動,抖抖索索道:“奴……奴婢方才聽內務府今日出宮采買的人說,說他回宮時,正好瞧見季皇夫出宮。”

怕蕭瑤給季昀罪上加罪,半夏偷觑着她面色,又補了一句:“說是拿着慈寧宮的令牌。”

聞言,蕭瑤腳步一滞,眸色漸漸發沉。

才入宮不足十日,他就沉不住氣,出宮去找睿王了?

饒是蕭瑤早料到他會再同睿王勾結,卻也沒想過,他敢這般明目張膽,拿着慈寧宮的令牌,光明正大出去。

為什麽?仗着她那夜心軟,沒有果決地掐死他?

蕭瑤睥着半夏,唇瓣翕動,想讓半夏再去趟內務府,把明日去行宮的名單拿回來。

話堵在嘴邊,不上不下,噎得她喉嚨口悶悶的,終究沒說,而是擺了擺手示意半夏出去。

“十五。”蕭瑤立在禦殿中央,沖着面前虛空喚了一聲。

只片刻,紗幔後探出一張小圓臉:“陛下有何吩咐?”

“悄悄去找十三,問問他,今日睿王同季皇夫又在密謀何事!”

影衛暗查許久,也沒查出睿王謀害陳婕妤和幼帝的證據,蕭瑤暗自攥緊袖口,她無時無刻不想把睿王黨羽連根拔起,偏偏睿王并未犯下什麽要命的過錯。

後晌,西曬正烈,窗棂外夏蟬吱吱叫着。

殿門被人從外邊推開,蕭瑤從折子堆裏擡起頭,心下詫異,十五怎麽還改走正門了?

一擡眼,蕭瑤唇畔笑意微僵,來人身高腿長,脊骨勁直,不是十五,而是季昀。

他逆光而來,行動間,修長剪影随着腳步而動,一手負于身後,一手托着一方桃花色果盤。

蕭瑤放下朱筆,沒去看他的臉,将目光落在果盤中半青半紅尚未熟透的桃子上。

果盤被他置于禦案邊,桃子表皮沾着些許水珠,像是剛洗過。

“今日新摘的桃子,陛下嘗嘗看?”季昀立在禦案側,居高臨下睥着她,将果盤虛虛往她跟前推近一寸。

蕭瑤目光這才從果盤上移開,仰面掃了他一眼,挑挑眉,不置可否。

新摘的,去睿王府摘的?倒是敢拿來給她吃。

對她的戒備,季昀早習以為常,只略略抿唇,便自顧自從果盤底下摸出一柄小匕首來。

握着小巧刀柄,正伸手去拿桃,忽而眸色一凜,旋手将果刀飛向三米開外的朱漆立柱。

铮地一聲,刀刃直直定入立柱中。

立柱後,探出一張小圓臉,極尴尬地沖季昀和蕭瑤幹笑兩聲,邊走出來,邊把險些射出的袖箭往裏藏。

十五眼角餘光偷偷瞟了季昀一眼,沖蕭瑤行禮道:“陛下恕罪,屬下只是誤以為皇夫要對陛下不利。”

聞言,季昀自然搭在禦案邊的指尖輕輕叩了叩,英挺眉峰微動,原來上回這位影衛被她喚出來,并非偶然,她本就随時防着他。

這場誤會,蕭瑤并不在意,随手将折子推至一旁,掃了季昀一眼,繼而望向十五:“見過十三了?”

正好季昀在,那就當面對峙,看他如何找臺階下。

十五點點頭:“十三并未看見皇夫進睿王府,屬下特意探查過,皇夫去了公主府。”

公主府?

蕭瑤愣了一瞬,心口悶了半日的郁氣往外散了散,擡眸凝着季昀時,眼神卻略帶茫然:“你去找我姑姑做什麽?”

聞言,季昀莞爾,微翹的眼尾似攜着暖陽,睥了蕭瑤一眼,便垂眸拈起一枚粉桃,在指尖把玩。

他分明什麽也沒說,十五卻替主子尴尬不已,一張小圓臉垂得更低,恨不得埋進臂彎了,可她還不得不據實以高:“陛下,皇夫去的是元福公主府。”

“……”蕭瑤唇瓣翕動,說不出話來,深深有種被人戲弄的錯覺。

她坐姿生硬,極為無力地沖十五擺了擺手:“你且先退下吧。”

待十五隐去,蕭瑤硬着頭皮仰望季昀,見他拈着那枚粉桃随意抛起,又輕巧接住,再抛起,再接住,動作娴熟,游刃有餘。

莫名的,蕭瑤仿佛看到自己一顆心被他攥在掌心,時而懸起,時而托住。

蕭瑤腦子一熱,騰地一下站起身,踝骨倉促間在椅腿上磕了一下也顧不得,傾身便去搶季昀把玩着的那枚粉桃。

趁着桃子被抛起的空檔,還真被她搶着了,蕭瑤心下有些得意,心氣兒順了不少。

緊握着桃子,半舉在身前,掀起眼皮凝睇季昀:“戲弄本宮,好玩嗎?”

“臣從未想過要戲弄陛下。”季昀彎了彎唇角,旋身将紮進立柱的小匕首輕巧取出,拿帕子細細擦拭着,也不看她,“只不過,陛下總不肯信臣。”

是,她從未真正信過他,即便他說心悅她。

可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砸在蕭瑤心坎上,莫名砸出個缺兒來,心口驟然一疼。

蕭瑤蜷長的睫羽顫了顫,茫然掃了一眼心口位置,她不明白,那裏為何會疼。

見她遲遲不應,季昀将她手中粉桃撈在手中,匕首鋒利的刀刃切開薄薄一層外皮,繼而順着皮肉間隙游走,輕易便削去大半桃子皮。

桃子皮一圈圈散開來,垂在櫻粉色桃肉邊,被季昀扯去,将削好的桃子遞至她面前,嗓音低軟,似在哄她:“嘗嘗看?”

所以,他今日出宮,并非去見睿王,只是為了去公主府,摘幾枚她親手種的桃子給她嘗嘗?

蕭瑤心口痛意剛剛緩解,又像被無形的手揪住,揪得緊緊的。

京城的氣候、土質,并不盛産蜜桃,江南的桃子最好吃,每年歲貢,蕭瑤都能分得許多,賣相都比眼前的桃子好看。

可眼前這枚又不同,她寝宮庭院中那株桃樹,乃是建府那年,她親手所植,每年花葉葳蕤,結桃子,卻是頭一茬。

于她而言,意義自然不同,她自己都未留意,卻是季昀替她摘來。

心緒百轉,蕭瑤愣愣的,忘了去接,傾身湊過去,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硬硬的,脆生生的。

細細嚼了嚼,酸意迅速在唇齒間蔓延,未及咽下,蕭瑤已忍不住颦眉望着他道:“唔,好酸。”

嗓音甜軟,帶着她自己也不曾察覺的嬌嗔。

“是嗎?”季昀心頭一軟,面色如常睥着她,不動聲色收回手,将桃子湊至唇邊,也咬下一口,細細嚼完,含笑将桃子重新奉至她面前,“甜的,昭昭再嘗嘗看?”

眼前櫻粉色桃肉上,兩排齒痕,一大一小,重合大半,蕭瑤腦子嗡嗡的,耳尖開始發燙。

他不僅吃她吃過的桃子,還咬在她咬過的地方!

思緒開始不受控地胡亂飄飛,全然沒留意,他方才喚的是她的小字。

蕭瑤腦中全是那日給他喂藥,他忽而醒來後,短暫又綿長的輕吻。

軟軟的,涼涼的,帶着藥的清苦,卻長在她腦子裏。

“我……我不吃!”蕭瑤倉皇後退,神色慌亂。

她也不知有什麽可慌的,他本就是她的皇夫,可她就是控制不住,甚至控制不住指尖的輕顫。

季昀眸底閃過一絲無奈,放下桃子,攥住她輕顫的指尖,另一只手則落在她纖巧的肩頭,輕輕一按,蕭瑤順勢跌靠在引枕上。

他繞過禦案,走至近前,蕭瑤望着他靠近,嗓子莫名發澀,他,他要做什麽?

胸腔裏如有擂鼓,咚咚咚,蕭瑤長睫輕顫,搭在椅邊扶手上的纖手攥得指尖發白。

卻見他颀長的身子,一寸一寸低下來,季昀蹲在他身側,輕輕握住她腳踝上邊一點,小腿最纖細處。

稍稍擡起來,褪去她的鞋襪,凝着她腳踝嘆道:“紅了。”

方才光顧着桃子,蕭瑤全然忘了腳踝撞在椅腿上的事,這會子,才後知後覺,挺疼的。

可小腿這般被他握着,蕭瑤脊背僵直,痛意也是麻木的。

“傷藥放在何處?”季昀擡眸問她。

蕭瑤本能搖頭:“都是半夏管着,本宮不知。”

“別亂動。”季昀将她皙白玉足放下,拿鞋襪墊着,叮囑一聲,便出去找半夏尋藥。

半夏一聽蕭瑤受傷,趕忙去偏殿翻藥箱,拿出最好的藥膏來,沒等她合上藥箱蓋子,手中便是一空,藥膏被皇夫搶了去。

只片刻,季昀回到殿中,見她青碧色裙擺下艾綠色細绫褲管稍稍挽起,露出一小截細藕似的小腿,褪去鞋襪的秀足宛如玉雕。

季昀眸中噙着笑意上前,蹲在她腳邊,細細替她上藥。

甚少見她這般乖巧,讓人恨不能囚入懷中,揉進骨血。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小姑娘警覺得兔子似的,須得一點一點蠶食她的戒心。

他指尖微涼,落在她肌膚上,蕭瑤卻懷疑他指尖簇着火苗,腳踝處痛意消減,卻莫名發燙。

尤其是被他握在掌中的小腿,幾乎燒着了,燒得她半條腿都失去知覺。

待回過神來,季昀已替她穿好了鞋襪,捏着藥瓶的指尖還殘留着淡淡玉蘭香。

他雙手撐在她身側,将她圈在龍椅中,俯身笑睇着她:“可還疼嗎?”

“不疼了。”蕭瑤紅着臉搖頭,其實還有一點點疼,可她不敢說,怕他再替她上藥,漫長又煎熬。

聞言,季昀身子又壓低一寸,離她更近些,蕭瑤能清晰感受到他溫熱的氣息拂在她頰邊。

“昭昭這麽乖,獎勵一下。”季昀嗓音輕軟,落在她耳畔。

未及細想,蕭瑤便覺頰邊一片軟意貼上,只是淺淺的一記,她心尖卻是一顫:“誰要你的獎勵!”

似乎早料到她會如此說,季昀隔着極近的距離,幾乎是貼着她鼻尖,睥着她,輕笑:“哦,昭昭不要,那就看在臣方才塗藥有功的份兒上,獎勵臣一下?”

诶?他向她讨賞?不過,他塗藥有功,确實當賞。

“你……”想要什麽賞賜?

剛吐出一個音,唇瓣便被堵住,蕭瑤不可置信地瞠目,清泠泠的小郎君是怎麽變成這般沒皮沒臉的?

明日出行所需已悉數齊備,天幕暗下來,漫天星辰灑在貫穿皇城的玉帶河中。

蕭瑤臨河走了一段,賞了會兒星子,夜風将心口燥意吹散去,她終于恢複心平氣和。

今日待季昀不同,只是因她屢屢誤會他,心虛作祟,并非對他有意。

對,一定是如此!

一面往紫宸宮走,一面暗暗說服自己,唯有一點,讓蕭瑤拿不準,她是不是真的對季昀有太多誤解?

心底兩個看不見的小人打架,一個指着她鼻子罵:“他時時處處護你,敬你,你為何總把人往壞處想?你就是這等沒心沒肺之人?”

另一個叉腰冷笑:“什麽誤解?你是見他長得好看,動了凡心吧?你是不是忘了他入宮前是怎麽跟睿王保證的?再不收收心,小心重蹈覆轍!”

兩個聲音旗鼓相當,互不相讓,硬是将蕭瑤本就千回百轉的思緒,拉扯成一團亂麻,剪不斷,理不清。

沒等她想明白,已走到紫宸宮門口搖曳宮燈下。

守門的內侍一見她,便上前禀報:“陛下,敬事房的嬷嬷來了,正在偏殿候着。”

蕭瑤微微颔首,收斂心神,走進去。

望着面前剔紅嵌銀絲承盤中,孤零零躺着的一枚綠頭牌,蕭瑤有些傻眼。

“剛做好,奴婢便呈給陛下看看,宮中雖只一位皇夫,規矩卻不能亂。”

嬷嬷是個實誠性子,絮絮叨叨說着,蕭瑤暗自感慨敬事房辦事勤謹,可為何望着牌子上“季皇夫”三個字,她莫名想笑呢?

任他有多大本事,如今她卻能僅憑一塊小牌子,來決定見他,還是不見他呢。

“做得很好,賞!”蕭瑤示意嬷嬷随半夏去領賞,承盤裏的綠頭牌卻是原封不動捧出去。

“陛下沒翻牌。”坤羽宮裏,一名內侍正向季昀禀報。

季昀擺了擺手,不以為意。

放下書冊,站起身來,望着窗棂外璀璨星河,由近至遠,綿延向天際盡頭,那麽長。

真心能抵歲月漫長,他願意去等,等她的心一點一點為他敞開。

季昀擡手拿指骨輕輕抵在唇上,眸光比月光還柔軟,今日親近,她并未動怒,不是嗎?

夜色漸濃,季昀斜倚床頭,就着一盞宮燈,捧一冊書,看得入神。

不是別的書,乃是前些日子,敬事房送來的。

敬事房既送了綠頭牌去紫宸宮,她便是開始接納他的身份,他現在開始研學,應當不晚吧?

此類書冊,是他從前不曾涉獵的,常軻倒是給他尋來過一些,彼時不敢妄想,不忍亵渎,如今卻忍不住生出貪念來。

待到她要他侍寝那日,難不成要她來教他?

季昀斂起眸子,腦中浮現出她雙頰嫣然,氣息惶亂,攥着他衣襟身姿輕顫的模樣,心口不由發燙。

不知依着書中的樣子探求,又會看到她怎樣的美好,季昀蜷起的指骨緊了緊,将心口悸動壓下,她還想選別的皇夫?嗬,她的好,只能給他看。

行宮地處城郊鐘靈山下,鐘靈山離飛泉山不遠,卻要大上許多。

山上有興國寺,山下有行宮,相傳乃仙人飛升之地,文人墨客素來愛在此隐居。

最有名的便是鐘靈四賢,包括季昀的師父秦老,神醫霍庭修,兵家傳人郭老,以及墨家傳人崔老。

此番出京避暑,常軻也在随行侍衛中,避暑倒是其次,他是去看望雲游歸來的外公,鐘靈四賢之一的郭老。

他頭頂烈日,騎着馬,護在禦駕邊,抹了抹一腦門兒的汗,隔着紗簾,沖馬車小聲哼唧了一下。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他家公子再不是一心只讀聖賢書的高嶺之花了!可悲,可嘆!

紗簾随風浮動,灌進一股熱風,蕭瑤小巧的鼻尖蹙了蹙。

夜裏雖擺了冰盆,仍是熱,她沒睡好,挪了挪姿勢,正待繼續睡。

耳邊傳來噠噠的馬蹄聲,混着骨碌碌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蕭瑤剛恢複的一星點兒神志,迅速放大,靈臺一片清明。

熟悉的淡香萦繞鼻尖,蕭瑤茫然睜開眼,這才發覺,她方才竟是坐在馬車裏,伏在季昀腿上睡!

她慌忙直起身子,揉了揉惺忪睡眼,佯裝鎮定,将季昀擋在面前的書扒拉下來,撞進他噙着笑的眸子裏:“幾時出宮的?為何不叫醒本宮?”

昨夜,她淨顧着因綠頭牌的事偷笑季昀,倒忘了問半夏,出發的時辰。

眼前佳人原乖順如貓,醒來便亮起爪子,季昀莞爾合上書冊,遞給她:“原來陛下愛看的是醫書。”

蕭瑤愣愣接過來,也沒在意他顧左右而言他,眸光落在手中黛藍色書封上,憶起那日,他替她作畫時,她似是順手将手中醫書放在榻邊睡去的。

唇角微微揚起的季昀也不出聲,脊背閑适地往涼枕上一靠,摸出一把灑金折扇來,悠然替她扇風,由着她細細去想。

思及那日情形,蕭瑤眸光閃了閃,無意識地将醫書卷成一團攥着,揚起頸項凝着季昀:“你倒是……心思細密。”

那日,他定是瞧見她喜歡看書,又不知她素日愛讀什麽書,才去詢問他大嫂,繼而挑了那幾冊書贈與她。

他這樣的人,實在難以想象,他會将心思放在女子身上,可此刻,蕭瑤偏察覺到他的用心,一時間,心湖再難平靜。

甚至,連這般同他對視也不能理直氣壯。

灑金扇面送來的風,攜着他身上淡淡衣香,撩起她腮邊青絲,青絲貼着面頰拂過來又擦過去,蕭瑤這才後知後覺憶起。

她今日尚未盥洗、梳妝!

啊啊啊,她竟是以這副形容不整的模樣,質問他為何不喚醒她的!

蕭瑤囧然眨了眨眼,腦子轉得極慢,尚未想明如何破局,受傷已先一步動作,一把搶過他手中折扇,合攏攥緊:“本宮不熱,不必扇了。”

說話間,腮邊癢癢的,她下意識擡手将發絲往耳後捋了捋,指骨擦過耳尖,後知後覺發現,耳尖燙得驚人。

季昀笑而不語,漆眸灼灼睥着她,仿佛能洞穿人心。

臀下玉簟似生了刺,蕭瑤如坐針氈。

簾外傳來汪汪幾聲犬吠,蕭瑤忙掀開車簾,往外看,又匆匆合上,只露出一雙眼眸。

禦駕緩緩停下,半夏還沒來得及禀報,懷中通體雪白只耳尖染着兩點墨色的小團子,便一躍跳了進去。

“載雪聽到聲音便要來找陛下,奴婢攔都攔不住。”半夏在外面解釋告罪。

馬車裏,載雪窩在蕭瑤懷中,卻是龇着牙,沖着季昀汪汪叫個不停,仿佛在控訴他搶了它的位置。

許是近日忙些,載雪被冷落,甚是難哄,蕭瑤依着平日的法子細細安撫也不得,當下柳眉一豎,沖季昀道:“你先出去。”

聞言,季昀恨不得也沖載雪叫幾聲,讓它知道知道他的脾氣,他這皇夫做的委實艱難,不止要防着旁的人入宮,還得跟狗争寵。

“啧啧,可真是人不如狗。”季昀依言起身,雖不情不願,到底曲着身子往外走去。

他身量高,曲着身子,敞闊的禦駕內倒顯得格外逼仄。

蕭瑤唇瓣翕動,鬼使神差吐了一句:“是它叫你出去,又不是本宮。”

明明帶着些淡淡的嗔怪,落在季昀耳中,心下卻極是熨帖。

他腳步滞了滞,撐着車橼回眸應了一句:“哦,臣豈能跟只狗計較?”

心情愉悅地下了馬車,季昀心裏卻尋思,往後多給載雪喂些肉骨頭,打點好這位狗主子。

車簾輕晃,隔絕了季昀颀長的身影,蕭瑤長長舒了口氣,揉了揉懷中毛茸茸的載雪,悶聲笑道:“小東西,你可真是本宮的救星,本宮沒白疼你!”

半夏不懂,見蕭瑤發髻有些亂,順勢從後邊暗格裏取出梳妝用具來,替她梳妝。

“怎的不早些叫醒本宮?這下可好,阖宮都知曉本宮起遲了。”蕭瑤小聲嘟囔。

“奴婢原想喚醒陛下,季皇夫正好來,沒讓奴婢去叫。”半夏說着,面上笑意溶溶,掩了掩唇,将笑意收了收才繼續,“季皇夫親自為陛下盥洗,抱着陛下上了禦駕,陛下都未醒呢。”

見蕭瑤面色仍是不虞,半夏忙補了一句:“陛下勿憂,沒叫旁人知曉的!”

聞言,蕭瑤面色稍霁,眉心卻仍未舒展,扭頭望着半夏:“那為何不替本宮梳妝一番?本宮竟以這副模樣睡了一路。”

半夏正替她插着碧玉簪,聽她這麽一說,終于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陛下是害羞了麽?”

當然不是!蕭瑤面頰微燙,正欲否認,卻見半夏一臉無辜道:“可陛下寝衣也是季皇夫給換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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