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故人歸

寝衣?

蕭瑤脊背僵直, 似被釘在玉簟上,愣愣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衣襟,下意識擡手攥緊衣料。

腮邊紅雲蔓延至耳尖, 簌簌往脖頸裏鑽。

半夏從未見過蕭瑤這般羞赧,斜睇着她, 想笑又不敢笑, 掩唇忍着, 微斂雙眸,淚花閃閃。

走神的功夫, 蕭瑤手上動作不知不覺停下來, 忘記給載雪順毛, 它仰着小腦袋不滿地哼唧,拿小鼻子蹭蕭瑤的手背。

蕭瑤閉了閉眼,一臉生無可戀地将載雪塞給半夏:“你還是出去吧,讓本宮靜靜。”

本以為半夏正巧替她解圍,沒想到這丫頭沒拉她一把不說, 還往回推了推。

車轍碾過官道,骨碌碌的聲響蓋過林中鳴蟬,馬蹄揚起的塵灰, 滾滾散匿于道路兩旁的山野中。

西邊金烏尚未墜下, 東邊天際已挂上一輪發白的月,漫天羊毛卷似的積雲下, 一行人終于抵達鐘靈山下的行宮。

随侍宮人頂着烈日曬了一天,個個面如土色,行宮裏等候多時的宮人們,笑盈盈引着貴人們往各處安頓。

飛鳥撲棱着羽翅飛回山林,日光一寸一寸低下去, 行宮各處亮起绛紗珠燈。

山風送爽,燈影搖曳,內殿未擺冰盆,卻清涼如秋夜穿堂。

綠衣宮婢将缃色竹簾卷至最高處,烈烈山風卷起煙羅紗幔,撲向欄杆外濃墨似的夜色。

蕭瑤盥洗畢,着一身蓮青色寝衣,倚着二樓欄杆凝望不遠處湖心明月,半夏、白芷忙前忙後翻箱籠,替她找了件褙子披上。

湖對岸,乃是季昀的住處,樓中庭外皆亮着燈,燈影倒映在湖水中,像許多小月亮。

這會子,他應是在批折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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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瑤手肘支在欄杆上,掌心托着側臉,若有所思。

卸箱籠時,她特意吩咐宮人将折子送去季昀處,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叫人把折子送去他那裏,待她反應過來時,已經送去了。

也罷,上回季昀批的折子,朝臣們無一人瞧出來,她權當養了一位長工,替她分憂勞神。

左右印玺在她手裏,所有折子得她過目方能送出去,不怕他耍手段。

黑暗中,一只海東青迅疾劃破夜空,合羽落在季昀身側窗棂邊,一面踢踏着綁了絹條的腿,一面歪着腦袋看季昀落筆。

季昀頭也未擡,随手揉了揉它小腦袋,寫就最後幾個字,将折子合上,方才擱筆,将它捉過來,放在書案上。

“乖雲鵬,去吃東西吧。”季昀取下它腿上綁着的細絹,捋了捋它無一根雜色的雪白翅羽。

雲鵬似能聽懂人話,探着腦袋朝他掌心蹭了蹭,便循着味兒覓食去了。

于燈下展開細絹,季昀眉心輕折,字條是睿王送來的,卻是問他,那日青菱河上他抱着的,是不是蕭瑤。

雖不知睿王因何起疑,可他既然問,便是未能确定,季昀想想那些知曉內情之人,唯有薛直會出賣他們,可薛直已開不了口。

是以,季昀提筆回了兩個字:“不是。”

只半個時辰,身在京城的睿王,便收到季昀的回複,簡單的兩個字,他凝視良久,方才笑着揭開宮燈琉璃罩,将絹條燒了。

繼而轉身,緩緩走近地上趴着的廢人身側,捏起那人下颚道:“你瞧,他果真護元福護得緊呢。”

“不過,你放心,你替本王解了惑,本王自是要替你讨個公道的。”

聞言,癱在地上的薛直嗚嗚怪叫着,笑得面目越發猙獰,沒等送回沐恩侯府便瘋了。

聽到屬下回禀,睿王不屑道:“啧啧,爛泥扶不上牆,公道還沒讨回呢,就值當高興成這樣。”

季昀留薛直一命,原本是看在他是蕭瑤表兄的份兒上,留他一口氣。

卻忘了,他雖口不能言,手不能寫,卻還會點頭。

從薛直口中确認了青菱河之事,睿王轉動着玉扳指,忽而想起一事來,招來親信吩咐:“郡主不是一直吵着平州炎熱,要來行宮避暑麽?讓她來!”

行宮裏,蕭瑤躺在美人榻上,閑閑撈着琉璃碗中的凍葡萄吃,唇瓣凍得嬌豔欲滴,手中醫書翻了大半。

眼睛有些疲倦,腰也微微酸痛,她放下書冊,站起身來,在樓中來回踱步,沖半夏道:“随行的娘娘小主們,成日裏都做什麽呢?”

半夏放下手中的活兒,認真想了想,笑道:“奴婢昨日往季皇夫處送折子,倒是瞧見娴妃娘娘、舒美人幾人在水榭裏打葉子牌,玩雙陸,不知今日在不在,陛下可要去瞧瞧?”

聞言,蕭瑤心下了然,難怪昨日水榭那邊歡聲笑語不斷。

葉子牌、雙陸、投壺這些,她從前也玩過,還是清婵姐姐離京前。

“去瞧瞧吧。”

看折子果然比批折子輕松許多,只幾日,蕭瑤面上笑意都多了。

扶着半夏的小臂,含笑走進水榭,卻是撲了個空,蕭瑤扭頭沖半夏莞爾:“定是昨日被你撞見,她們怕本宮不悅,換了地方去。”

水榭外,綠葉粉荷随着水波搖曳,再往前便是季昀的住處,蕭瑤想了想,折了回去:“去陪陪母後吧。”

誰知,走到半路,跟方嬷嬷碰個對臉。

“陛下,奴婢正要去找您呢!”方嬷嬷揪着帕子,匆匆行禮,一臉焦急。

蕭瑤聽了,忙上前一步:“可是母後有何不适?”

來行宮那日,薛太後中了暑氣,每日吃着随行太醫開的藥方,似有些好轉,今早蕭瑤去請安時,還陪着說了會兒話。

“正是呢!”方嬷嬷急得跺腳,“太後娘娘這幾日一直用的不多,今日好容易胃口好些,剛吃下去,全給吐了,奴婢去尋太醫,到了才想起來,太醫領了太後娘娘恩旨,上鐘靈山拜訪霍神醫去了,不知幾時能回。”

“本宮先去瞧瞧母後。”蕭瑤邊說邊往前走,腦中快速想着應對之策,她雖常讀醫書,卻從未實踐過,不敢說比太醫強,“鐘靈山這麽大,眼下也不知太醫身在何處,半夏,你且去季皇夫處拿季首輔的名帖,去趟飛泉山,請季姑姑下山來看看倒是更快些。”

“快去!”

半夏得令,旋身便往季昀所在的方向跑去。

見到母後,蕭瑤陪她說着話,診了診脈,心裏有數,倒踏實了些。

“母後此番還是暑氣入體所致。”蕭瑤握着她的手寬慰,跟方嬷嬷口述了個簡單的調理方子,叫她去煎來,先給薛太後服下。

用量她怕把握不好,開的方子很溫和,無害,就不知道有沒有用,只能先頂頂。

薛太後倒也肯放心,讓方嬷嬷按照蕭瑤說的去做。

日前,遠游十餘年的霍神醫忽而回到鐘靈山,杏林聖手們陸續聞訊趕來,想聆聽教誨。

這幾日,鐘靈山的山道上,總不乏來訪者,卻沒聽說有人見着霍神醫。

此刻,霍神醫确實不在鐘靈山,而是上了飛泉山。

飛泉山家廟前,迎風落英的合歡樹下,立着三道身影。

“師父,徒兒藝姝恭迎師父歸來。”季藝姝垂眸沖霍庭修行禮,輕顫的眼睫帶着濕意,從霍庭修出現的那一刻起,她未敢有片刻直視。

霍庭修長身而立,擡手摘下一朵合歡花,拈在指尖把玩,他眸光凝着手中花,話卻是對季藝姝說的:“你說恭迎師父,可我回到山中數日,也沒等到你去給師父請安,倒要師父先來見你。”

“師父!”身側立着的微豐中年急急求情,“求師父不要怪罪師妹!她常居此地,甚少下山,定是不知曉師父回來,才沒去向師父請安。”

“孟師兄。”季藝姝嗓音輕顫,如今面對孟師兄,她仍愧疚不已。

若不是因為她,孟師兄也不會被師父逐出師門。

思及當年情形,季藝姝睫羽上濕意越來越濃,一滴清淚綴在眼睫處,落地無聲。

“你還在為當年之事怨為師。”指尖花被風吹落,霍庭修凝着季藝姝,眸色深邃難辨。

“徒兒不敢。”季藝姝話剛出口,忽而被霍庭修上前一步,拉住手腕,她駭然擡眸,“師父!”

孟師兄身形一僵,望着眼前二人,一臉驚詫。

“別動。”霍庭修指腹搭在她脈搏處,忽而眸色一凜,“你身上的情毒解了?”

只一瞬,他深邃的眼眸蓄起滔天怒意:“季藝姝,你既委身于他,又替他誕下孩兒,為何不嫁與他!”

他?他是誰?诶?等等!師妹中過毒?還生過孩子?

孟師兄腦子裏塞滿了小問號,一個都還沒想明白,便見師父甩開師妹手腕,沖他呵斥:“孟愈!是不是你不肯娶她?”

“師父!”季藝姝忽而跪下,伸手想要去拉霍庭修,手腕顫顫,想到什麽駭然舊事,又迅速收回來,淚如雨下,幾乎說不出話來,“師父,求您,求您別說了,不關孟師兄的事,都是徒兒的錯,該被逐出師門的是我……”

情蠱之毒,若無情絲草為引,唯有母傳子可解,情絲草本出自南黎,卻已然絕跡。

她就知道,瞞不住師父。

三人說着一件理不清的舊事,渾然不知家廟下的石階上多了一個人。

季昀手握名帖,眸中閃過一絲茫然,姑姑有過孩兒?為何他從未聽父親提起過?那個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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