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簪合歡(二更)
正要繼續探聽, 天穹傳來一聲海東青的長嘯。
身姿迅捷,俯沖而下,穩穩落在季昀肩頭, 也學着季昀的樣子聽。
“來者何人。”霍庭修眸光沉郁掃過去,盯着方才走上來的臺階方向。
跪地垂淚的季藝姝, 雙臂受到無形的托舉, 被那股強烈的力道托得穩穩站起身, 她心下駭然,十餘年未見, 師父的功力已到如此境地。
原以為是杏林中人, 追着霍庭修的行蹤而來, 沒想到走上來的是季昀。
“昀兒?”見到來人,季藝姝忙止住淚,率先開口,故作鎮定朝季昀走去,聲音隐隐還帶着哭過之後的喑滞, “你怎麽來了?”
“姑姑。”季昀進退自若,神色如常,并無偷聽沒人發現的尴尬, 一副剛出現的模樣。
沖季藝姝行過禮後, 越過她,朝霍庭修的方向望去, 眼神探究。
季藝姝回眸,朝霍庭修和孟愈的方向看去,介紹一番。
見季昀确實不知他們身份,且姿态恭敬謙和,霍庭修擰緊的眉心這才松開些許。
心下猜測着, 應是打消了霍神醫的疑慮,季昀這才遞上拜帖,說明來意:“姑姑,太後娘娘染恙,行宮中随行太醫去鐘靈山未歸,陛下想請姑姑下山診治。”
聞言,季藝姝下意識望了霍庭修一眼,太醫去鐘靈山,定是去拜訪他的。
只是注定無功而返,除了親近之人,誰也找不到他的住處。
師父神色莫辨,心思素來讓人捉摸不透,季藝姝看得心慌,一刻也不敢再待下去,也沒問太後娘娘有何不适,當下便應了:“好,姑姑随你去。”
随即,扭頭沖霍庭修恭敬行禮:“師父恕罪,徒兒有事需下山一趟,改日再去師父面前領罪。”
十餘年未見的徒弟,性子比當年還倔,不知她和孟愈之間,緣何走到今日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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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庭修攥緊拳心,眸色沉沉,幾不可察地沖她颔首。
繼而,目光幽幽落在孟愈面上,孟愈對上師父的眼神,登時惶恐不已,有種要被活剝了的錯覺。
不等霍庭修開口,孟愈一溜小跑站到師妹身側,縮着脖頸,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拉住季藝姝的衣袖一角,中年的漢子,人高馬大的,語氣卻可憐兮兮:“師……師妹,救命!帶上我!”
求救的聲音壓得低,扭頭見師父的眸色更陰沉,仿佛蓄積着萬鈞雷霆,孟愈心一橫,朗聲道:“師父,徒兒去給師妹打下手,定不堕了師父威名!”
“手放開!”霍庭修盯着他攥着季藝姝衣袖的手,眉心折起兩道淺淺溝壑。
他二人既未成親,做師父的斷不能看着孟愈這般不成體統。
“師父,徒兒千錯萬錯,花了十餘年行醫為善,您能不能網開一面,容弟子重回師門?”師父這般生氣,定是因為他不肯改口的緣故,只要他多求情,師父定會應允的。
十多年過去,師父再大的氣兒也該消了,再說,當年師父突然讓他娶師妹,也不是他一人不答應,卻只他一人被逐出師門,也太不公平了些。
待會兒,他一定求師妹替他說說話,師父對他們雖一樣嚴厲,可他從前就知,師父對師妹總是狠不下心的。
話音剛落,霍庭修一步一步朝他們走來,盯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咬着語氣:“你若再不松手,這手便不必要了。”
孟愈一驚,當下跟被雷擊了似的,趕忙松開,退出兩步遠。
還沒想明白師父因何這般動怒,卻見師父已飛身往山下去:“三日後,你二人一起來鐘靈山!”
話音還在山間回蕩,霍庭修已不見蹤影。
下山路上,季昀抱着雙臂,好整以暇看孟愈對姑姑軟磨硬泡。
“好師妹,師父方才為何說你生了孩兒?還怪我沒娶你?師兄這一生沒想成親倒是其次,關鍵是你也不願意嫁我呀!當年師父就為這個逐我出師門,你說師兄冤不冤?三日後,師妹若肯替師兄求求情,讓師父允我重回師門,師兄就喊一聲祖奶奶!”
孟愈絮絮叨叨念了一路,季昀聽得耳朵疼,倒是季藝姝笑出聲來:“師兄,十餘年未見,你還是老樣子。”
說罷,她望着紗簾外快速倒退的青山翠嶂,暗暗咬唇道:“當年是我對不起師兄,三日後……三日後我定會有個交待。”
蕭瑤陪在薛太後身側,親手喂她喝了湯藥,母後胃裏好受了些,午間還小睡了一會兒。
宮人來報,季姑姑到了,蕭瑤叫宮人引姑姑進來,隔着珠簾,竟瞧見一位身量纖細的中年美婦身後,還跟着季昀。
“山水果然養人,好些年沒見,哀家已有老态,藝姝的模樣一點兒沒變。”薛太後伸手拉住季姑姑,語氣熟稔。
“原來您就是當年給母後治過病的季姑姑!”蕭瑤輕呼,當年她還小,依稀記得,有一年母後病倒了,太醫束手無策,宮裏請來一位季姑姑治好了母後的病。
皇兄辭世前,她上飛泉山,來去匆匆,未曾蒙面,此刻細細瞧着,确實有些眼熟。
“正是!”薛太後笑着點點頭,“你季姑姑師從霍神醫,醫術好着呢,早些年還常替官家女眷們看病,這些年倒沒怎麽下山來。”
季姑姑但笑不語,将診搭放在榻邊小幾上,細細貼着薛太後手腕脈搏,須臾,便拟了個方子。
“太後娘娘此番乃是中了暑氣,身子虛,又引發舊疾,此方每日煎服一次,不出五日便能無虞。”
方嬷嬷忙着去取藥、煎藥,季姑姑在裏間陪太後敘舊,蕭瑤站在廊下捏一根細草莖逗金絲籠裏的畫眉鳥,這才得空跟季昀說上話。
“今日,你親自上飛泉山請來季姑姑,本宮代母後向你道謝。”蕭瑤聽着悅耳的鳥鳴聲,瞥了季昀一眼。
季昀雙臂環抱,虛虛倚靠着她身側朱漆立柱,眉眼溫暄睥着她:“昭昭替太後娘娘謝臣,那昭昭自己謝不謝臣呢?”
聞言,蕭瑤手腕一抖,草莖險些掉了,她柳眉一豎,揚起小巧下颚望向季昀:“昭昭豈是你能叫的!”
佳人着惱,季昀一點不怕,只覺她如嬌似嗔的模樣,比袖中落英還惹人憐。
當下自廣袖中拈出一朵合歡花來,在指尖輕轉:“為何不能?女子小字本就是親近之人喚的,皇夫亦是夫,臣是陛下夫君,便是陛下親近之人,雖尚未承恩,喚小字應使得。”
說着,他話鋒一轉,眉峰微挑睥着蕭瑤:“還是,陛下以為,先承恩,才算親近,方能喚陛下小字?”
承恩。
□□的,他竟然……
偏這事兒上,她不知該如何把便宜占回去,蕭瑤負氣地揪着草莖。
許是廊外豔陽太烈,蕭瑤面頰微微發燙,正不知如何扳回一局,忽而瞧見他指尖流蘇羽扇似的粉白合歡花,登時眼睛一亮,把話題繞開去:“這花真好看,哪裏摘的?”
說話間,她擡手欲去把花取來細瞧,卻被季昀輕巧避開。
蕭瑤愕然之餘,卻見他擡起拈花大的手輕輕落在她發髻邊,收回手時,指尖花朵已不在。
他細細打量着她,終于點了點頭:“唔,是好看。”
好看二字,擦過蕭瑤耳膜,癢癢的,心尖像被最細嫩的稚羽撓了一下,癢癢軟軟的。
他,他究竟是說花好看,還是她好看?
這個人,何時變得這般沒皮沒臉的?
蕭瑤別過臉,掩飾着眸中的不自在,只專注盯着畫眉鳥,不理他。
殊不知,她白皙如珠的耳尖漸漸染上紅霞,落在季昀眼中,恨不能俯身咬一口。
幸而理智尚存,季昀指骨動了動,暗暗在自己腰際擰了一把,警告自己不可冒進。
甭管心下如何,他面上卻是君子端方如玉,擡手拿指腹将她腮邊發絲往後捋,有意無意擦過她小巧的耳垂。
感受到她耳垂微微發燙的溫度,季昀眸底笑意更濃,忍不住将手落扣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際,柔聲哄:“昭昭別氣,怪我不會說話,這合歡花是我特意從飛泉山帶回來向你賠罪的,原諒我,可好?”
他不說還好,一說,蕭瑤登時又羞又惱。
這厮竟是明知會惹她生氣,偏來招惹她,還提前備好賠罪禮來,世上怎麽有人這般無賴?
一時惹她,一時哄她,他憑什麽以為自己會在意他?
蕭瑤攥了攥拳,想要捶他一記,可手剛擡至半空,面色忽而一白,擡起的手順勢捂住心口位置。
好痛,似乎比上次更痛。
難不成,她生季昀的氣,還有懲罰?
見她這副模樣,季昀以為是被自己氣着了,立時慌了神,當下什麽也顧不上了,欠身一把将蕭瑤抱起來,便往殿內去。
“姑姑,你快替昭昭看看。”季昀急急進去,素日不怕熱的人,額角竟沁出細汗來。
蕭瑤猝不及防被他抱起,又痛得說不出話來,下意識攥緊他衣襟,唯恐被他摔着。
“這是怎麽了?”季姑姑連忙起身過來,見季昀竟是抱着蕭瑤進來的,一臉莫名。
方才還好好的,怎麽片刻不見,小姑娘就疼得走不了路了?
“可……可能是被我氣着的。”季昀說着,臉都紅了。
雖然羞于啓齒,可事實似乎正是如此?
此話一出,別說季姑姑,連薛太後也笑出聲來。
蕭瑤更覺無地自容,一時心口疼罷了,季昀弄的這陣仗,倒顯得她心眼比針鼻兒還小。
當下忍着痛,咬着牙,從季昀懷中掙下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季姑姑,您別聽他說,本宮只是一時心口疼,無礙的。”
“心口疼?”季藝姝心口莫名一滞。
她也曾因一人,心口痛到徹夜難眠,可她那是因為中了情蠱之毒,而小姑娘是一國之君,沒人會對她下那種毒的。
更何況,情蠱以情絲草為食,自情絲草絕跡之後,南黎再未養出哪怕一只情蠱。
季藝姝暗自搖頭,将腦中不該有的聯想壓下去,淺笑道:“陛下稍坐。”
言罷,她重新拿出脈搭來,置于小幾上,蕭瑤扶着季昀小臂,白着一張臉,在小幾側落了座。
纖細白皙的小臂搭在雪青色脈搭上,季姑姑指腹輕輕壓在她脈搏處。
忽而,季姑姑指尖微顫,霍然擡眸,睜大眼睛凝着蕭瑤,面色比蕭瑤還白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