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情絲草
“季姑姑, 怎麽了?”蕭瑤同季藝姝平視,最先察覺她的異樣,心下甚是疑惑, 難道她還真有什麽毛病?
随即,很快又否決掉自己的猜測, 不至于, 蕭氏皇族的皇子帝王雖不長命, 公主卻都挺康健,壽數也不短。
她前世意外葬身大漠時, 可都是無病無痛的呢。
季藝姝身姿僵硬, 幾乎是屏息凝着她, 眸中看不懂的濃重情緒蓄成淚光,讓她本就好看的眸子顯得更為有神。
“無礙。”季姑姑閉了閉眼,将淚意生生咽回去,指腹緩緩抽離,起身時, 身形晃了一晃,“姑姑只是急着下山,未用午膳, 脾胃有些不适。”
原來是這樣, 蕭瑤松了口氣,起身朝薛太後望了一眼, 才笑道:“怪本宮催的緊了,本宮這就叫人備膳。”
不知為何,她瞧着季姑姑面善,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
季姑姑并無食欲,卻也沒攔着她, 脊背微微勾着,紅着眼眶望着蕭瑤纖細的背影,仿佛随時會哭出來。
見她一副無力的模樣,薛太後也以為她是餓着了,本想問問蕭瑤心疾之事,又将心思按下去,總得先讓人用了膳,不急這一時。
倒是季昀,悄然望着季姑姑的模樣,眉心輕擰,若有所思。
綠衣宮婢們進進出出,很快便擺了膳,季姑姑神色已恢複如常,雖無胃口,仍是逼着自己用了些素食蔬果。
不早不晚的,蕭瑤吃不下,抓着顆紅豔豔的小果子啃,好奇地盯着季姑姑瞧,待季姑姑放下玉著,簌了口,方問道:“季姑姑,本宮年幼時,您是不是送過一本醫書給本宮?”
季姑姑眸光微閃,颔首笑應:“難為陛下還記得。”
印象雖模糊,蕭瑤卻記得,有位長得很好看的姑姑為母後治病時,她總愛站在旁邊瞧,問東問西,那位姑姑極有耐心地解釋給她聽,臨走時還送了本醫書給她。
書裏的內容她都記下了,那本書應還藏在哪個箱籠裏。
“聽聞姑姑師從霍神醫,定藏着許多杏林孤本,往後本宮可否去姑姑那裏借書看?”蕭瑤微微傾身,一雙好看的杏眸水盈盈,亮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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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雙眸子,跟她年輕時多像啊,季藝姝聽着她一口一個“姑姑”地叫,又歡喜,又自責,又心痛。
“好,陛下想看什麽書,随時差人來取便是。”季姑姑笑着應了,竭力忍住眸中淚意,想到她來之前,蕭瑤給薛太後開的方子,不由點點頭,“陛下開的那張方子看似簡單,卻頗有靈性,如若肯學,必有所成。”
她說得誠懇,蕭瑤和薛太後相視一笑,只當季姑姑是為了寬慰她才說的,畢竟她是一國之君,斷不可能真的去研習醫術。
見她們沒當真,季藝姝也只是笑笑,不再多言。
思及蕭瑤體內的毒,季藝姝面上笑意又漸漸淡下去。
“哀家觀藝姝神色有異,可是哀家的身子還有什麽不妥?”薛太後凝着季藝姝,總覺得她還藏着什麽話沒說。
聞言,季藝姝心下斟酌一番,才搖頭望着蕭瑤:“太後娘娘并無大礙,只是陛下的身子……敢問陛下,是否今歲才第一次來月事?”
此刻,坐在一旁靜靜品茗的季昀,手上動作忽而一滞。
蕭瑤匆匆掃了他一眼,見他有些不自在的別過臉,顯然是聽見了,她面頰立馬燒得微紅,硬着頭皮吞吞吐吐道:“是,前些日子才剛來,可有何不妥?”
心下卻暗嘆,季姑姑也太厲害了吧,這都能看出來!
蕭瑤眼睛一眨不眨凝着季姑姑,這回倒是換季姑姑不自在了,她清了清嗓子,朝季昀那邊看了一眼,方才問蕭瑤:“陛下同昀兒,可有……可有行房?”
“不曾!”蕭瑤臉頰已然紅透,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季昀這厮能不能有點眼力見,快自己出去!
為什麽要讓她當着季昀的面,回答這般難以啓齒的問題啊!
不曾二字她是脫口而出,可說完,蕭瑤才後知後覺去看薛太後的臉色,這下可好,連母後也瞞不住了。
眼見着薛太後面色不虞,蕭瑤正愁待會兒怎麽撒嬌哄哄呢,就聽見季姑姑發話:“如此甚好,陛下年紀尚小,又剛來葵水,需好好養着些,待月事規律,再考慮皇嗣不遲。”
嗯?
聽到她這一席話,蕭瑤眼睛登時一亮,還有這等好事?
“哎。”薛太後嘆了口氣,“也罷,便依藝姝所言,哀家雖急着抱孫子,卻也心疼我的昭昭。”
季姑姑起身告辭時,天色已不早,季昀主動提出送她回飛泉山,蕭瑤自然應允。
孟師兄說給季藝姝打下手,不過是金蟬脫殼之計,一下山他就溜得沒影兒了。
這會子,上山的馬車上,只有季昀陪着季藝姝。
季藝姝望着紗簾外漸漸暗下來的黛色山林,思緒飛轉。
當年她明明把孩兒送去哥哥那裏,讓他幫着尋一戶好人家,好讓孩兒平平安安過一生,可她的孩兒,她的孩兒為何會成了當今聖上?
成了聖上,也無妨,她并不盼着昭昭一定得學醫,只要專心朝政,不對任何人動心,她的昭昭也能一世榮華無憂。
偏偏,昭昭動心了。
中了情蠱之毒,若無情無愛,便一世不痛不癢,毫無影響。
可若動了心,便會心痛,每傷心一次,痛意便深幾許,愛越濃,痛便也越難以忍受。
情蠱難養,即便有情絲草之時,南黎也只舍得用在聖女身上,歷任聖女須得一世絕情絕愛,專心研習醫蠱毒三道。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從季藝姝母親開始,便出了岔子,季藝姝自小被季家收養,後來拜霍庭修為師,直到生下昭昭後,南黎的人才找上門來。
彼時她身上印記已被師父處理掉,情蠱之毒也因誕下孩兒消解,這才騙過南黎長老的眼睛。
幸好,幸好昭昭是當今聖上,南黎的手伸得再長,也伸不到宮裏去。
眼下當務之急,便是去找情絲草,盡快給昭昭解毒!
“姑姑在想什麽?”馬車行得不疾不徐,季昀斟了一盞茶遞到季姑姑面前。
季藝姝回首接過,神思尚未完全回轉,愣愣道:“沒,沒什麽。”
任她怎麽說,季昀卻是不信,自顧自斟了一盞茶,淺嘬一口,凝着茶水面上微微漾開的波紋,慢條斯理道:“跟昭昭有關。”
聽他說得這般篤定,季藝姝登時愣住,面色白了一分。
卻見季昀擡眸望來,不再是平日乖順的晚輩模樣,而是帶着洞穿人心的威勢:“姑姑,昭昭的心疾,并非因為葵水晚至,對嗎?”
“昀兒,你爹便是這般教導你跟長輩頂嘴的?”季姑姑急得脊背沁出細汗來,面上卻端着長輩的架子先唬住他,她拉長臉,頗為不悅,“陛下的身子,我心中有數,你若真的關心她,只需記得一件事,不要惹她傷心,她的心疾便無礙。”
聽懂她話裏有話,季昀也知道,眼下再問不出什麽來,他指骨收緊,緊緊捏着茶盞。
果然,昭昭的心疾沒有那麽簡單。
将季姑姑送至家廟時,天色已經全然暗下來,皓月當空,星河如帶。
季昀走後,季姑姑獨自一人,于庭前合歡樹下站立良久。
直到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她別過臉一看,愕然:“孟師兄?你怎麽又回來了?”
孟愈撈過腰間水囊,猛灌了一通,抹了一把嘴邊水漬,方才撐着樹幹,喘着氣道:“別提了,一出鐘靈山地界,就被人追着跑,那些人可真難纏,哼,老子不出鐘靈山就是!”
“有人追殺你?”季藝姝愕然,孟師兄的性子雖然歡脫了些,卻是樂善好施的,應不至于同人結仇,“他們為什麽追殺你?你把人治壞了?”
“那肯定不會,我這身本事可是跟師父學的,要麽不出手,一出手保證藥到病除。”孟愈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咳咳,我就是燒了他們點兒東西。”
“什麽東西?”
“情絲草。”孟愈随口吐出三個字。
渾然不知,在季藝姝心中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她二話不說,一把揪住孟愈的衣袖,怒道:“情絲草?你竟然燒了情絲草!”
“诶?師妹你別發這麽大火兒呀!”孟愈有種回到十幾年前,被師妹揪着打的錯覺,“情絲草那種害人玩意兒,好容易在南黎絕了種,又在東琉長起來了,讓我撞見,不一把火燒了,我還算什麽醫者?”
季藝姝氣得什麽也顧不上,像少年時一般,朝他小腿狠狠踢了一腳,這才叉腰歇會兒:“你是在東琉看到的?”
孟愈點點頭,痛得龇牙咧嘴。
“行,改日我就去東琉找找。”季藝姝邊說邊往回走,“你既然被人追殺,說明是被人撞見,沒全燒完,萬幸!萬幸!”
這下,孟愈不樂意了,故意一瘸一瘸追上去:“有師父在,你還想去東琉?再說了,你師兄我哪有失手的時候?你去了也沒用,早燒成灰燼了。”
聽到這話,季藝姝腳步陡然頓住,狠狠吸了幾口氣,忽而回眸,雙目赤紅怒道:“孟師兄,你再不閉嘴,我怕我會忍不住毒死你。”
孟愈聞言,縮了縮脖子,趕緊閉嘴。
眼見着季藝姝走進大門,孟愈正要跟着進去,門扇哐當一聲合上,還插了門栓。
一聽這聲兒,孟愈就急了,哐哐拍門:“師妹!好師妹!你好歹給師兄個地方落腳啊,拆房也行啊!”
話音剛落,牆頭上丢出個鋪蓋卷,砸在孟愈腳邊,孟愈愣了一瞬:“不是吧?十幾年沒見,你師兄我就配睡大門外?”
“你也可以去找師父。”季藝姝忍着怒氣,咬牙丢了一句,若非看在昔日同門之宜的份兒上,她真想把他剁了喂狗。
嗷,看來師妹是真生氣了,孟愈抱起錦被,拍了拍沾着的塵土,苦哈哈地往合歡樹下走去。
這廂,蕭瑤正在沐浴,便聽一陣腳步聲急匆匆進來,站在屏風外禀道:“陛下,季皇夫來了,說是要在此處用膳就寝,叫奴婢們去搬東西,還請陛下示下。”
墨色青絲在浴桶中飄飄蕩蕩,柔柔的,水草一般,蕭瑤捋着發絲,微微扭頭回了一句:“叫他回去,就說本宮不許。”
季姑姑今日才說讓她好好養身子,勿要行房,季昀就想搬進來跟她同吃同住,便是盼着她不好,也不必這般明顯吧?
“可……可季皇夫說。”半夏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門外颀長的身影,硬着頭皮道,“說陛下若不應,他即刻便進來,親手伺候陛下沐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