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誤終身
“師父。”季藝姝忍着哭腔走過去, 膝蓋一彎,跪在他一步遠處。
長睫挂着清淚,透過模糊的視線望着霍庭修, 哽咽到喉嚨悶痛:“求師父不要逼我。”
“我不逼你。”霍庭修深深凝了她一眼,繼而視線擡高, 越過她, 望着門扇罅隙透進來的光線, “當年我若執意相逼,我霍庭修的徒弟, 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好, 今日為師亦不強求。”霍庭修自嘲地笑笑, 笑意極淡,站起身來,虛虛扶起季藝姝,卻未碰到她,只使了內力去扶。
對上季藝姝愕然的眸光, 霍庭修居高臨下,睥着她,一臉篤定。
“南黎聖女一脈, 素來只誕女嬰, 那孩子是個女娃,身上還種着情蠱。不必為師逼你, 終有一日,你自會帶她求到我這裏。”
季藝姝瞳孔微震,聲調不自覺地上揚,愕然道:“師父!師父知道徒兒身世?”
當初她知曉,還是因為南黎長老找上門來, 可那是在她誕下孩兒之後,師父早已離開鐘靈山。
“自然知曉,否則,為師當初為何要銷去你肩上印記?”
她左肩後,曾有塊小兒掌心大的蝶形胎記,火紅如杜鵑。
當年她問師父的時候,師父說那胎記不祥,她喜歡庭外的合歡花,是以,師父替她刺成了合歡花的樣子。
原來,不祥二字,另有深意。
“師父可有法子解情蠱之毒?”季藝姝不再去想那胎記,也不敢去想那合歡花,滿含希冀望着霍庭修的側臉。
“嗬。”霍庭修輕笑一聲,季藝姝莫名有種危險逼近之感,只見他側過臉,一字一句道,“以命換命如何?你交出那個負心人,我便救你孩兒。”
聞言,季藝姝脊背登時僵住,面色慘白,眸光卻倔強出奇:“師父,徒兒寧可自己死,也絕不傷他分毫。”
霍庭修深深凝着她,眸中郁氣大盛,如蓄雷霆之勢,他指骨捏得咔咔作響,身形晃了一晃,順勢在身側高腳幾上撐了一下。
Advertisement
咔咔一陣清晰地破裂聲,順着不規則的紋路迅速蔓延,頃刻間,高腳幾碎落無數片。
“季藝姝,當年我為何要收你為徒!”
說話間,喉嚨口一陣腥甜,被他生生忍住。
若他當年沒收她為徒,便能光明正大護她一世,而不是看着她悲情所傷還執迷不悟。
可惜,師徒名分,便是天塹,還是他親手劃下的。
孟愈拎着鏟子沖出竈房,最先聽到的便是這一句,不啻五雷轟頂。
完了完了,還指望師妹替他求情呢,這回師妹不知怎麽惹怒師父,已是自身難保。
他丢了鏟子,硬着頭皮走進正廳時,被眼前情形吓了一跳,師父臉色陰沉得吓人,師妹則簌簌落淚,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聽到孟愈的腳步聲,季藝姝回過神,轉身失魂落魄往外走,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師父後悔了,後悔收她為徒,後悔遇見她。
是啊,若非收了她這麽個大逆不道的孽徒,師父天人之姿,又豈會被這些俗事煩擾。
“诶?師妹你別走啊!”孟愈欲哭無淚,雖是強人所難,他仍口直心快喊道,“好歹替師兄求個情再走啊,你要的情絲草我保證再替你找來成不成?”
季藝姝腳步未停,失了魂似的,出了院門,庭外芳菲般般入畫,她就在畫卷中央,霍庭修遠遠凝着她背影:“她要情絲草?”
繼而,眉宇稍稍舒展:“她會再回來的。”
她要情絲草,想必那孩子蠱毒已然發作,她會再回來求他。
“師父,您不是真的趕師妹走?”孟愈有些糊塗,不知道是眼神不好使,還是耳朵騙了他。
“我趕你走,你不也回來了?”霍庭修甚至沒給他一個眼神,便擡腳往外走。
“不一樣的。”孟愈撓着腦袋,想了想道,“徒兒臉皮厚,師妹卻會當真。”
霍庭修腳步滞了一滞,又大步走出去。
天色全然黑下來,季藝姝手裏連盞燈都沒提,走在生了青苔的石徑上,格外艱難,好幾次險些滑倒。
她扶着石徑邊筆直的樹幹,總覺得有人跟着她。
少年時,每逢貪玩出門,她也總有這種錯覺,後來還是從師兄處得知,原來是師父不放心,出來尋她卻叫她發現。
可是,師父趕她走,再不會有人悄悄護着她了。
季藝姝回眸,望向身後蜿蜒而上的石徑,忽而嗅到一陣異香,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人已在飛泉山家廟。
行宮裏,蕭瑤迷上了葉子牌,王昭儀想出的新玩法,頗有趣味。
她每日只抽出一個時辰閱折子,其餘時候便窩在水榭裏,總能找着牌搭子。
水榭軒窗悉數敞開,竹簾卷起,靜嫔的琴聲配着荷香,聽得人心曠神怡。
“原來陛下在這兒,叫臣妹好找。”一道不和諧的聲音,伴随一串腳步聲傳來。
蕭瑤面上笑意微僵,側眸望去。
來人明眸皓齒,珠翠玎珰,行止間風姿綽約,束得緊緊的細腰恨不得扭到湖裏去,不是蕭筎玥是誰?
“臣妹參加陛下。”蕭筎玥嗓音甜膩,像濃稠得沒化開的蜜糖。
福了福身,上前睇着蕭瑤:“陛下怎麽瞧着不太高興?臣妹并非有意晚來,實在是同太後娘娘有緣,陪着說了幾日的話,這才得空,陛下不會怪臣妹吧?”
蕭筎玥還真是一如既往地讨厭,一來就給她不痛快。
“自然不會。”蕭瑤雲淡風輕接過,視線移開,繼續看着手中的牌,“本宮記得寧平郡主少有才名,尤善琴藝,不知這幾年可曾荒廢?”
提到琴藝,蕭筎玥不由挺直腰板,面上笑意甜甜:“陛下素來好記性,臣妹也就這點本事能拿得出手,當年還僥幸贏過陛下幾次。”
聽到這兒,水榭中,或站或坐的妃嫔中,登時面面相觑,陛下和寧平郡主之間,怎麽好像不太對勁?
“本宮記性好,琴藝卻不好,偏還喜歡聽個曲兒。”蕭瑤仰面笑望她,放下手中的葉子牌,轉了話鋒,“靜嫔彈奏半日,想必也累了,便有勞寧平郡主去彈兩個時辰助興。”
聞言,蕭筎玥妝容精致的面色,沉了沉,蕭瑤把她當什麽人了?樂姬?
靜嫔倒不覺有什麽,自入了宮,她們早已學會把臉面踩在腳下。
當即站起身來推說不累,腿腳卻很誠實,走到蕭瑤身側,讓出琴位。
餘者心下也有數,蕭珵辭世,她們原該去皇寺修行,全憑蕭瑤恩典,才有眼前花團錦簇的日子好過。
對望了一瞬,心照不宣地上前來捧蕭筎玥,狠狠誇了一通。
“早就聽說寧平郡主才名,還望郡主今日給個恩典,叫咱們開開眼界。”說話的是舒美人,她位分低,平日不争不搶的,倒也是個妙人。
水榭中,姹紫嫣紅,紛紛附和,甚至直接圍住她,只給蕭筎玥留了一條道,直通琴位。
蕭筎玥咬牙切齒,面上笑意實在勉強,琴藝好不好的且不說,卻是彈錯了幾個音。
衆妃嫔就沒一個不同音律的,紛紛忍笑。
獨蕭瑤笑得最歡,聽着蕭筎玥敢怒不敢言的琴聲,她簡直如有神助,成了牌桌上最大的贏家。
獨樂樂不如衆樂樂,蕭瑤一高興,把贏來的東西全還了她們不說,還特意賞了蕭筎玥一枚銀錠子,才含笑走出水榭。
不知何時,天色陰下來,蕭瑤擡頭望了一眼,黑沉沉的雲翳遮天蔽日,大雨将至。
“陛下,要下雨了,快些回宮去吧。”半夏望着紛紛游上湖面的錦鯉,催促道。
蕭瑤卻沒動,望着九曲橋那頭走來的颀長身影,對半夏吩咐:“去瞧瞧水榭裏的傘夠不夠,不夠便再取些來,哦,也不必人人都給。”
順着她視線望過去,半夏瞧見季皇夫手中持着一柄傘,立刻心領神會:“是,奴婢這就去!”
不必人人都給,那給誰,不給誰,半夏心裏明鏡兒似的,寧平郡主住的偏遠,可自求多福吧。
這時節,一時暴雨,一時豔陽,衆妃嫔們已習慣備着傘,半夏很快便明了,只有寧平郡主沒帶。
雨點大顆大顆砸下來,季昀撐開精巧的油紙傘,替蕭瑤遮住。
蕭瑤回眸望了一眼蕭筎玥,想象着她待會兒淋成落湯雞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走吧。”
“那位,便是季皇夫嗎?”蕭筎玥沒在意蕭瑤的笑,眼眸直勾勾凝着季昀,幾乎是粘在他身上。
“正是,陛下和季皇夫可真是一雙璧人呢。”娴妃比蕭珵還大三歲,幾乎算是看着蕭瑤長大的,她真心盼着蕭瑤好。
璧人麽?
蕭筎玥咬咬牙,豁出臉面,提裙追上去,朗聲道:“季皇夫留步!”
被點名的季昀停下腳步,扭頭望過來,此女看着眼生,他即刻便猜出是睿王庶妹,寧平郡主。
“郡主何事?”
蕭瑤擰眉,站在傘下,隔着雨幕望向蕭筎玥,她又想耍什麽把戲?
雨幕中,季昀眉眼優越,一身平平無奇的長衫,穿在他身上,卻透着說不出的氣度。
他肩膀寬,身量高,蕭瑤站在他身側,像是被他包裹住。
玉帶勾勒着他勁瘦的腰身,許是習過武,顯得骨肉雲亭,充滿力量感。
蕭筎玥看得癡了,他不該是狀元郎,合該是世間無雙的探花郎才對。
這樣的男子,憑什麽是蕭瑤的?
蕭筎玥攥了攥袖口衣料,一開口,嗓音嬌嬌柔柔如菟絲花:“我……我忘了帶傘,可否勞煩季皇夫再送把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