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心魔生
隔着一道門檻, 霍庭修長身立于門檻外,指尖拈着一枚合歡花,眸光在季藝姝臉上凝了一瞬。
漫不經心擡手, 将那枚合歡花輕輕簪于她發間,凝着墨發間那點緋色, 沉聲低語:“他可曾為你簪發?”
“什麽?”季藝姝愣愣問, 腦子一片空白。
師父雖常護着她, 卻從未這般溫柔待她,還是在趕她走之後。
情窦初開之時, 她也曾日日追在師父身後, 像只小尾巴, 可她越跟得緊,師父面色越是沉郁。
後來,她終于明白心中绮念皆是妄想,她知道怕了,不再追着師父跑, 只盼着師父永遠不會察覺她的心思,永遠不會嫌惡地趕她走。
可如今,師父甚至後悔收她為徒。
霍庭修收回手, 越過她, 徑直踏上院中青石甬道:“林中有影衛,來的哪位貴人?”
貴人二字, 利刃般切斷季藝姝所有思緒,昭昭,她的昭昭絕不能讓師父見着!
季藝姝匆匆追上來,情急之下,伸手便去拉霍庭修的衣袖:“師父, 今日有貴客至,求師父先行離開。”
“季藝姝,你要趕我走?”霍庭修頓住腳步,視線掃過被她攥着的衣袖,定定落在她身上。
書房就在正廳側面,蕭瑤剛取了一冊書,還沒來得及看,就聽見院中有人對季姑姑直呼其名。
蕭瑤眉峰微動,站起身來,将醫書交給半夏:“替本宮拿着,本宮看看去。”
剛走出書房的門,院中人便齊齊望過來,季姑姑面色煞白,她身側立着的中年男子,青衫落拓,氣度超然,銳利的眸光滿是詫異。
“季姑姑,這位是?”蕭瑤開口,眼前男子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她卻從未見過。
幾乎是同時,霍庭修也開了口:“她,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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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季姑姑斷然否認,攥着霍庭修衣袖的手微微發抖。
繼而,沖蕭瑤艱難擠出一絲笑來,蒼白着一張臉道:“陛下,此人乃是我師父,陛下請自便,姑姑去去就回。”
原來是霍神醫,難怪對季姑姑直呼其名,可季姑姑為何連一句話的功夫都等不及,便拉着他衣袖往後院去,活像有人在追?
不過,那是人家師徒的事,與她不相幹,蕭瑤略略一想,便抛諸腦後,進屋繼續看書去了。
有蕭瑤在,正廳不方便說話,季藝姝只管拉着霍庭修往後院去,直到站在後院小花廳外,她才猛然放手,錯愕地睜大眼睛。
她竟把師父帶到後院來了,昭昭會如何想?
“她是當今聖上?”霍庭修盯着季藝姝,沉聲問,雖是問,可聽蕭瑤說話的語氣姿态,他已明白,蕭瑤确實是當今女帝。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為何藝姝的孩兒,會成了女帝。
季藝姝唇瓣翕動,說不出話來,她素來不會說謊,更不敢對師父說謊,她怕一開口,一切再難回轉。
見她遲遲不應,霍庭修徹底失去耐心,猛然攥住她纖細手腕,拉着她進了花廳,揮袖間,門扇輕輕合上。
霍庭修扣住她肩膀,力道大的驚人,開口時,幾乎要将每個字都咬碎了:“季藝姝,辜負你的男子,是蕭勵嗎?”
被他扣着肩膀,季藝姝只覺骨頭都要碎掉,她緊咬牙關,渾身發冷。
“是不是!”霍庭修低吼着,雙眸赤紅,幾欲泣血。
“不是。”季藝姝慘白着臉,不住地搖頭,“不是!”
蕭勵是琞武帝,他一生只愛薛嬛姐姐,也就是薛太後一人,師父為何會這般想她?
哦,是因為昭昭的身份。
自從知曉季藝姝心中所念之人,并非孟愈,霍庭修幾乎是着了魔一般,日夜都在想,那個賊膽包天的男子,究竟是誰。
今日見着蕭瑤的一瞬間,霍庭修對上她眼眸的那一刻,便篤定,那就是藝姝的女兒,跟當年的藝姝何其相像!
可藝姝還是不肯告訴他,那個男子究竟是誰,過了這麽多年,她還是一心護着那人。
究竟是誰,在她心上的位置,超過了他這個師父。
霍庭修扣着她肩膀的力道下意識收緊,季藝姝吃痛颦眉,正要痛呼出聲。
眼前高大的身影忽而罩下來,緊緊堵住她所有氣息。
師……師父竟對她……
季藝姝睜大眼眸,淚珠簌簌滾落,燙過臉頰。
他霸道又熾烈,一如當年合歡花樹下,他吃了自制的安神藥那晚。
“姝兒,你可知,十八年來,你一直都是我的心魔?”
“姝兒,你記住,十八年前被我霍庭修逐出師門的不是孟愈,是你,你永遠不再是我的徒弟!”
拜別季姑姑時,蕭瑤看到季姑姑眼眶紅紅的,哭得眼皮都有些腫了。
雖不便相問,也沒見到那位霍神醫,蕭瑤心下卻對霍神醫頗有微詞,哪有師父會讓徒弟傷心成這樣的?
行宮裏,季昀批了大半日折子,時不時聽着外頭的動靜,卻遲遲不見蕭瑤回來。
心下不由隐隐擔憂,她帶了幾名影衛?路上可有出什麽岔子?
他越想越坐不住,便起身下樓,喚來內侍,去替他備馬,想要親自上山接她。
立在庭外,季昀望着不遠處碧波蕩漾的湖面,耳畔仿佛還能聽到蕭瑤昨日湖心采蓮的笑聲。
眉眼不知不覺柔和下來,唇畔噙着一絲笑意。
躲在太湖石假山側的蕭筎玥,一時看得癡了,原來他也會笑,笑起來還這般好看。
蕭筎玥扶了扶鬓發,整了整衣衫,從假山側走出來,朝季昀所在的方向去。
若他肯離開蕭瑤,她願意給他最好的一切,若他不願意,嗬,待王兄奪位成功的那日,她定叫他悔不當初。
“季皇夫,筎玥有東西落在水榭,可筎玥怕水,季皇夫可否陪筎玥一道去取?”蕭筎玥立在他身側,衣料挨在一起,離得極近。
姿态卻是嬌嬌柔柔,比湖邊細柳還弱不禁風,她在母妃身側耳濡目染,自小便知如何抓住男子的心。
季昀聽到她的聲音,眸底閃過一絲嫌惡,恨不能回殿中去洗洗耳朵。
可他面上卻一派謙和,不動聲色,扭頭望着蕭筎玥。
對上他的視線,蕭筎玥心中小鹿撞得更歡了,他看她了!嗬,天下男子哪有幾個安分的,沒有蕭瑤那個狐貍精在,季皇夫自然能放得開些。
蕭筎玥心下正得意,卻聽季昀疑惑道:“筎玥是誰?”
清泠嗓音重重砸在耳畔,蕭筎玥腦子嗡嗡的,面上收也收不住的笑意立時僵住。
望着他清隽舒朗的模樣,莫名頭皮發麻:“原來季皇夫不知,寧平郡主,名喚蕭筎玥。”
“哦,郡主恕罪,臣記性不好,不相幹的人,臣素來記不住。”季昀拱手告罪,姿态不卑不亢,看起來再誠懇不過,蕭筎玥的心卻又被刺了一下。
不相幹的人,他說她是不相幹的人!
“本郡主不過是想請皇夫帶個路,季皇夫這般推三阻四,是看不起本郡主,還是瞧不上我睿王府?”蕭筎玥有些惱了。
在平州府,她就是土皇帝,她看上哪家郎君,甭管娶沒娶妻,都有法子弄到手,還不為人诟病。
她還是頭一回這般耐着性子靠近一個男子,偏季昀屢屢給臉不要臉。
“臣自是不敢,只不過,郡主身為庶出之女,以一己之身代表整個睿王府,不知睿王答不答應呢?”
季昀語氣不輕不重,可句句悶雷,不待蕭筎玥開口,他已然退後兩步,繼續道:“郡主有事,自有郡馬代勞,臣不敢越俎代庖。”
“本郡主尚未成親,哪兒來的郡馬?”蕭筎玥怒了,指着季昀的鼻子罵,“讓你幫忙取個東西罷了,推三阻四不說,還諷刺本郡主是庶女,你又是個什麽東西!不過是給蕭瑤暖|床的玩意兒!本郡主看上你,是看得起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蕭瑤從院牆後邊繞過來,剛看到庭前并立的兩道身影,便聽到這番怒罵。
暖|床的玩意兒,原來蕭筎玥是這樣看待季昀的,其他人是不是也在心裏這樣輕視他?
蕭瑤搭在半夏小臂上的手,緊了緊,姣好的面容漸漸陰沉。
那二人卻并未發現她,尤其是季昀,被指着鼻子罵,也能面色不改地頂回去:“哦,原來郡主尚未招郡馬,難怪不必守婦德。”
看着蕭筎玥氣得雙目能噴火的模樣,蕭瑤險些笑出聲來,又聽季昀話鋒一轉:“可臣身為皇夫,心系陛下,卻須守着些男德。往後,郡主見着臣,還請繞道而行。”
男德?
嗤,蕭瑤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虧他想得出!
這一笑,總算驚動了對峙中的兩個人。
季昀聽出是她的聲音,脊背一僵,扭過頭望向蕭瑤,面色有些不自在。
倒是蕭筎玥,本就被季昀氣得不輕,又被蕭瑤嘲笑,兩個人合起夥來羞辱她,簡直是奇恥大辱。
“蕭瑤!你別得意,我王兄一定不會讓你好過!”蕭筎玥氣糊塗了,脫口而出。
話音剛落,就冷汗直冒,她是來幫王兄,不是來添亂的。
果不其然,蕭瑤面色即刻冷下來,沉聲道:“來人,掌嘴!”
方才一番話,庭中侍立的宮人們聽得清清楚楚,這會兒聽到蕭瑤的召喚,立馬出來個力氣大的嬷嬷。
片刻功夫,蕭筎玥的臉就腫得不堪入目,哪有一絲絲明豔的影子?甚至因着滿頭珠翠,越顯得滑稽,還沒身旁的嬷嬷周正。
她嘴角淌着血,痛得齒關打顫,說不出話來,一雙眼睛狠狠盯着蕭瑤,仿佛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蕭瑤淺笑着走上前,主動握住季昀的手,沖着蕭筎玥,一字一句道:“從今日起,季皇夫居二品,位同皇貴妃,你不過是個空有封號,沒有品階的小小郡主,下回見着季皇夫,記得行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