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拿命來
一年?她的昭昭只有一年可活?
“師父。”季藝姝一開口, 眸中清淚已盈睫,倏而滾落,忍着喉嚨處痛意, 哽咽着,“求您救救昭昭, 您救救她好不好?”
然而, 霍庭修微微側首, 眸光極溫柔地凝着她,沒應。
“庭……庭修。”季藝姝齒關打着顫, 她明白師父的意思, 正因明白, 才惶恐。
聽到想要的稱呼,霍庭修唇角輕輕勾起,周身危險氣息煙消雲散。
他側過身來,輕柔地替她拭去淚痕,面對着她, 雙手落在她瘦削的肩頭,居高臨下脾着她,不緊不慢道:“姝兒, 給我一個救她的理由。”
救她的理由, 嗬,師父的執拗她早就知曉的。
一如當年, 把孟師兄逐出師門。
又如那日,近乎詭辯地說出十八年前被逐出師門的是她,還強行讓她收下那枚玉佩,執拗地等她改口。
師父想做的事,似乎沒有一件是做不成的。
季藝姝止了淚意, 仰起蒼白卻越發婉麗的面容,望着眼前她夢中都未敢再肖想的人,眸色決然:“庭修,她是你的女兒。”
話音落下,季藝姝絕望地閉上眼,她不想看到師父此刻的眼神會是怎樣的失望痛心,她寧可師父直接殺了她這個孽徒。
“姝兒,原來那些都不是夢。”霍庭修指骨輕顫。
四十餘年裏,他從未對什麽人什麽事,這般不知所措。
他依着本能,将季藝姝緊緊扣入懷中,不住地道:“對不起,對不起。”
當年,霍庭修察覺到自己對這個徒兒過于上心,便有意保持距離,甚至不讓她近身。
Advertisement
白日裏他君子端方,夜深人靜之時,那些克制卻瘋狂反噬,他幾乎無法入眠。
是以,他給自己配了一劑特殊的安神藥,不僅能讓他安枕,還能讓他夢到想要的一切。
直到從合歡花樹下的夢裏醒來,霍庭修方知,她已成了他的心魔。
可姝兒比他小了足足十歲,她還那樣小,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心魔,早晚會害了她,所以他狼狽地下了山。
三個月後,再回到鐘靈山,竟意外發現姝兒有了身孕。
鐘靈山上與她朝夕相對的唯有孟愈,他們師兄妹二人關系素來極好,霍庭修當時又恨又妒,險些失手殺了孟愈。
今日方知,原來他刻意回避多年的夢魇,竟不是夢。
他一直耿耿于懷,想要除掉的禽/獸,是他自己。
季藝姝潸然淚下,只顧着搖頭,泣不成聲:“不是,不是。”
只有她自己知曉,師父不曾強迫于她,是她自己,趁着師兄不在,亵渎了芳樹下的心頭月。
“姝兒,随我回鐘靈山,我們的昭昭,可救的。”霍庭修擁着她,卸下一身桀骜,像尖利冰淩被暖陽融化了,眼尾眸底俱是笑意。
鐘靈山小院前,季藝姝推開了霍庭修,雙手緊緊攥着,跟在他身後走進院門。
庭院中,孟愈正在劈柴,咔嚓一聲,木柴被劈開兩半,他抹了一把汗,聽到腳步聲,往門口望去。
“師父,師妹!”孟愈眼睛一亮,丢了斧頭跳起來,徑直躍至霍庭修面前,探出頭,沖季藝姝擠擠眼,“我就知道師父不會真的趕師妹走的,師父都肯讓我回歸師門,今日果然把師妹也接過來了!”
見季藝姝垂着頭不看他,孟愈猜測她大概是被師父訓過,張口就來:“師妹別難過了,我不也時常被師父訓麽?又不少塊肉!”
季藝姝的頭垂得更低了。
“沒大沒小。”霍庭修朝身後掃了一眼,擡手将季藝姝拉至身側,越過孟愈,徑直往正屋去,“為師只有你一個孽徒,你哪兒來的師妹?叫師娘。”
孟愈手裏還攥着一根柴,驚得張大嘴巴,手中柴棍跌落,重重砸在他腳背上。
“嗷!”一聲高亢凄厲的痛呼聲響徹雲霄,驚起林間飛鳥。
“孟愈,姝兒十八年前已被為師逐出師門,只有你是我唯一的好徒兒。”季藝姝早已羞愧難當地進了屋,霍庭修負手立于廊庑下,語氣是不容置喙的冷峻,“可記住了?”
“徒……徒兒明白。”孟愈單腿站立,捂着腳,整個人都裂開了,他其實一點兒也不明白。
後院辟了一塊藥園,有一塊剛翻了土,土質與鐘靈山的不同,不知從何處運來的。
霍庭修交給季藝姝一包種子,自己則蹲下身,手持花鏟,細細翻土。
“姝兒,情絲草被孟愈燒毀,我們便親手來種。”霍庭修擡眸,笑睇着她,“你信不信我能種出來?”
信,只要他說的,她從不懷疑。
“可就算昭昭能等到情絲草長出來,還需有人以血養藥,至少三載。”季藝姝不明白,師父比她更清楚,為何還能這般淡然,“庭修,我怕昭昭等不及。”
霍庭修笑了,丢掉花鏟,站起身攬住她:“我們的昭昭壽數且長着呢。”
“霍庭修,你騙我!”季藝姝氣得面紅耳赤,卻無處發洩,恨恨在他身前捶了一記。
“姝兒,我若不那般說,你又如何肯對我說出實情?”霍庭修攥住她的手,握在掌心,“你這樣很好,往後,我只是你的夫君,惹你生氣了,要打要罵都随你。”
回到行宮後,一連幾日,蕭瑤都沒再見到季昀。
他搬回湖對岸的住處,每日照例讓人把批好的折子送來。
蕭瑤攥着印玺,望着折子上熟悉的字跡,微微失神。
只因那日沒得到他想要的答複,他便放棄了,真就不再出現。
可他不是說,他當那片碎瓷是血契麽?血契原是這般輕易便消解的。
心口絲絲痛意牽扯,蕭瑤搖搖頭,将腦中紛亂的思緒抛開,季姑姑說過,憂思傷心,她不能再讓母後為她擔憂。
入夜,蕭瑤盥洗後,如往常一般穿上那件銀紅寝衣,卻微微愣住,今夜他是否也着這件寝衣入眠?
清早,宮人們擺了膳食,蕭瑤一眼掃過去,食案上再沒有三味齋送來的各色點心,她忽而就沒了食欲。
明明他幾日不曾出現,蕭瑤卻走到哪裏,都能看到他的影子。
鐘靈山的秋天來得早,夜裏,山風吹透行宮,竟有些涼意,蕭瑤想回宮了。
“陛下,外面有人求見陛下,說是平州府來的。”半夏進來禀報。
平州府?蕭瑤略略一想,便反應過來,應當是得了側太妃的吩咐來的吧?想為蕭筎玥求情?還是想替蕭筎玥讨個公道?
“讓她進來。”蕭瑤捧了本醫書,頭也沒擡。
不曾想,來人是個中年男子,平州睿王府的侍衛統領。
“側太妃叫你來的?”蕭瑤好奇,多打量了幾眼,蕭筎玥的母妃為什麽會派侍衛統領來傳話?
丁侍衛自袖袋中取出一副卷軸,躬身道:“小人奉側太妃娘娘之命,将此圖獻給陛下,替寧平郡主賠罪。”
半夏伸出手去接,他卻沒給。
而是自己徐徐展開卷軸,忽而寒光一閃,露出鋒利的匕首來,他一把握住匕首,直直朝蕭瑤心口刺去:“妖女!拿命來!”
半夏吓得臉都白了,想要去替蕭瑤擋一擋,卻已來不及。
眼看着利刃距蕭瑤只餘一寸之距,蕭瑤卻躲都沒躲,笑看着他,眸光發冷。
“叮。”一枚袖箭射來,打掉了丁侍衛手中匕首。
十五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揮臂一掃,便将丁侍衛打掉兩顆牙,掼倒在地。
她小臉圓圓,看起來再純真可愛不過,性子卻虎,擡腳踩在丁侍衛頭上,将他死死按住:“小小一個侍衛統領,竟敢行刺,你是不是看不起你姑奶奶?”
“陛下,屬下把這老東西帶下去審審?”十五眼睛亮亮的,最近正好跟統領大人學了些新手段。
“去吧。”蕭瑤揮揮手,每次看到十五,她都很懷疑影衛統領是不是閉着眼睛選人的。
才用罷午膳,便有了結果,倒是得了個蕭瑤意料之外的消息。
蕭筎玥不是前睿王蕭劬親生的,而是側太妃當年為了生個孩兒争寵,同這位丁統領暗通款曲偷生的。
“挺好,找幾個機靈的,把消息散出去,讓百姓們聽聽睿王府是怎樣藏污納垢之地。”蕭瑤淡淡吩咐,心下卻一陣暗喜。
蕭筎玥可真是一把好刀呢,她來的時候,蕭瑤就猜到是睿王的主意,不曾想她還有這等能反噬的妙用。
經過蕭筎玥這一連串的事,想必那些在她和睿王之間仍搖擺不定的朝臣,也該重新掂量掂量,睿王值不值得他們冒着殺頭的風險去擁護了。
那日,蕭筎玥還輕視季昀,原來她自己才是最上不了臺面的東西。
“傳本宮旨意,削去蕭筎玥寧平郡主的封號,貶為庶民。”蕭瑤即刻着人拟了旨意,快馬送去睿王府。
至于睿王會如何處置蕭筎玥,蕭瑤一點也不在意。
“季皇夫在忙什麽?”蕭瑤終于忍不住問出口,就有那麽多折子要批,多到他抽不出一絲空閑出來走動?
這幾日,蕭瑤時不時透過窗棂,盯着湖對岸的殿門,就沒見他出來過。
“陛下,季皇夫今日去了鐘靈山。”白芷躬身回禀。
“鐘靈山?”蕭瑤訝然追問,“不應該是飛泉山麽?”
“回陛下,季皇夫是被霍神醫的弟子孟神醫叫去的。”白芷并不了解其中緣由。
鐘靈山上,庭院中置着茶案,孟愈坐在小杌子上煮茶,季昀卻若有所思往正屋方向看,姑姑何時搬回鐘靈山住的?
“陛下心疾,乃是中毒所致,不知季皇夫可知曉?”霍庭修坐在對首,打量着季昀,眉宇間帶着不悅,他的女兒為何會喜歡上這樣的臭小子?
“不知。”季昀搖頭,“陛下所中何毒?我與陛下同吃同住數日,為何我沒中毒?”
“情蠱之毒。”霍庭修能看出他對昭昭的在意,便直言相告。
繼而,将孟愈斟好的茶水推至季昀面前:“卻并非在宮中被人下的毒,只是解毒之事,需要季皇夫相助,不知季皇夫肯不肯?”
“能為陛下解毒,季昀榮幸之至。”季昀微微傾身,眸底帶着欣喜之色。
霍神醫肯救昭昭,太好了!
“若我要你日日飲毒,以血養藥呢?”霍庭修細細打量着他的神色,慢條斯理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