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習字難(二更)
她跑得極快, 兜帽邊緣的白狐毛迎風掃向她頰邊,襯得巴掌大的臉越發小巧。
蜷長的睫羽微微斂着,季昀停下腳步, 想要看清她的神情,她卻攜着風雪, 重重撞進他懷中。
季昀的身姿被撞得晃了晃, 只一瞬, 便穩住身形,空着的手隔着氅衣攬住她纖細腰肢。
本以為她會埋首于他身前, 羞赧不已。
誰知, 她卻展臂環住他脖頸, 一面拉彎他脊背,一面踮起足尖,狠狠将朱唇貼上他唇瓣,柔軟而微涼。
蕭瑤生澀地,毫無技巧地去品啄, 淚眼迷蒙中,頭頂光線暗下些許。
是季昀将油傘往下傾了傾,将她遮在傘骨下, 溫柔回應。
唇瓣在溫熱氣息暈染下, 漸漸回暖,她臉頰越被寒風吹得發緊, 晶瑩淚珠大顆大顆落下來,帶着滾燙的熱度。
她小小唇瓣顫抖着,季昀睜開眼,心口登時一窒,咫尺間, 小小的一張臉,淚水漣漣。
季昀移開薄唇,一點一點細細去吻她頰邊淚痕。
待她淚意消減,方才以額抵在他眉心,柔聲問:“我的昭昭受委屈了?說說看,臣替你去打他。”
明明是句再簡單不過的玩笑話,蕭瑤聽了,卻破涕為笑,心口所有說不出的悶郁委屈,悉數散了。
她長睫濕潤,掀起眼皮含笑睇着他:“除了你,誰還會讓本宮受委屈?”
聞言,季昀挺直脊背,将她腰肢緊緊扣在身前,紫貂氅衣罩住她半邊身子。
看着她柳枝似地往後傾了傾,他睥着她:“那臣只好站在這兒,任打任罵。”
蕭瑤果真松開攥着他衣襟的手,在他心口捶了一記,不輕不重的,她臉上的笑越又歡喜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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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看他,自顧自拉開扣在腰間的手,越過他道:“回宮去,本宮快凍成雪人了!”
季昀旋身,擎着傘,擋住四下飛舞的風雪,并肩走回紫宸宮。
內殿中,上好的銀炭燒得正旺,暖烘烘的。
蕭瑤由着半夏替她解下氅衣,捧着手爐,正要看看今日的折子可都蓋過印。
忽而瞧見,案頭明晃晃擺着一罐蜜糖,像是還未打開過。
“陛下,可要擺晚膳?”半夏望了望外邊天色,問了一句。
蕭瑤擺擺手:“晚些罷,你們先下去。”
待左右侍立的宮人們退出去,合上殿門,內殿陷入一片溫暖的靜谧。
蕭瑤伸出一根細指,一下一下擺弄着他玉帶上纏着的那根紅線,拿過案頭蜜罐,舉至他面前,佯怒道:“不是喜歡麽?本宮的賞賜,你竟然嘗都不嘗一下。”
聞言,季昀接過蜜罐,輕輕貼了貼她被熱意暈染,微微泛紅的臉頰:“臣等着昭昭呢。”
等着她?蜜糖那樣甜,她才不會直接吃,蕭瑤指着幾上霁藍釉茶壺道:“去瞧瞧水還熱不熱,替本宮調一盞蜜水。”
“是!”季昀含笑應着,轉身便拿着蜜罐去調蜜水了。
蕭瑤倚着禦案望着他的背影,心下猜測他方才的笑容有何深意,總覺哪裏怪怪的。
待回過神來,季昀已調好蜜水,捧過來道:“是熱的。”
話音落下,蕭瑤伸手便去接他手中茶盞,卻被季昀避開去,蕭瑤愕然。
卻見他手持茶盞,傾身從筆架上取過一支簇新的軟毫筆,将筆尖沒入蜜水中,輕輕轉動,軟毫在蜜水中浮散開來,沾飽了蜜水。
“昭昭想不想學臣的筆跡?”軟毫在蜜水中浮晃,季昀含笑睥着她。
不是要飲蜜水麽?怎麽扯到習字上了?
不過,季昀的筆跡,蕭瑤确實不熟悉,他将她的筆跡學得那般好,若她也将他的筆跡模仿得極好,是不是能挽回一些顏面?
“好啊。”蕭瑤說罷,好奇地盯着他手中沾着蜜水的軟毫道,“難不成拿蜜水寫?”
寫在紙上也不顯啊。
“也是,也不是。”季昀騰出一只手來,拉住她的手,帶着她往屏風後走時,還不忘叮囑一句,“有勞昭昭替臣拿着蜜罐。”
蕭瑤依言,将小小蜜罐抓在手中,嘴裏卻嘟囔:“你還真是一點兒不耽誤。”
一時說要教她習字,一時又惦記着沒吃的蜜糖。
繞過屏風,見他把調好的蜜水放在榻邊小幾上,蕭瑤才後知後覺想起一事。
教她?
上回季昀教它召喚雲鵬,可是親自讨要了束脩的。
蕭瑤腳步一頓,臉頰微微發燙,一面下意識往屏風外退,一面支支吾吾道:“本宮……本宮去叫人擺膳。”
剛挪了一步,手腕便被季昀擒住,稍稍用力,便将她拉了回去。
“昭昭說好了要習字,可不能躲懶。”季昀說着,扣住她細小的肩,将她按坐在榻邊,“今日不學會一個字,可是不許用膳,不許歇息的。”
蕭瑤聽了,心口一松,學會一個字而已,這可太簡單了!
“好,這可是你說的,別反悔!”蕭瑤坐在榻邊,仰面笑望着他。
她承認,季昀寫她的筆跡,足以以假亂真,是有幾分本事的,可季昀是不是太小瞧她了?認為她連一個字都學不會?
蕭瑤一心想着待會兒如何讓季昀刮目相看,笑得明豔又得意。
直到被剝開來,只餘一件心衣,她被迫趴在衾被上時,蕭瑤才知道慌了。
“昭昭可要專心些學。”季昀低軟的嗓音帶着得逞的笑意。
說話間,沾了蜜水的軟毫已輕輕落在蕭瑤脊背上,軟軟的,癢癢的。
明明緊張到極致,蕭瑤的五感卻驟然放大,鼻尖萦繞着蜜水的甜香,她清晰捕捉到,他在她背上游走的每一筆。
待季昀收了筆,俯身過來,湊在她耳畔輕問:“昭昭可識得是何字?”
“昀。”蕭瑤嗓音輕軟,不自覺地帶着顫意。
季昀低笑一聲,将蕭瑤抱坐起來,重新沾了蜜水的軟毫塞入她手中,他攤開掌心道:“試試看,可學會了?”
方才只顧着辨認是什麽字,她哪裏記得住是如何運筆的?蕭瑤細瘦的肩膀瑟縮了一下,想起先前逞能說的話,只得硬着頭皮寫。
可他這般凝着她,蕭瑤手腕打着顫,連筆都拿不穩,如何寫得好?
不止這一次,連着三次,她都沒寫好。
蕭瑤紅着臉,暗暗咬着唇,莫名的羞恥感在心口潛滋暗長。
不知是為這種習字方式羞恥,還是為屢屢學不會而羞恥,她甚至羞于同季昀對視。
“昭昭如此不專心,看來是臣教得不得法,須得換個法子了。”季昀輕嘆一句。
手中盛着蜜水的茶盞輕輕落在小幾上,細小的聲響卻驚得蕭瑤心神一震。
什麽換個法子,他定是想到了什麽新招數來折騰她。
正思量着,軟毫筆又落在脊背上,涼浸浸,黏膩膩。
炭盆中燒得火紅的銀炭哔剝一聲,內室裏暖融融的,蕭瑤卻被突如其來的一點點涼意驚得一顫。
她雙肘撐在柔暖衾被上,回眸望去,只見季昀手中攥着小小蜜罐,正收回軟毫筆,将筆尖探入蜜罐中,舔了些許蜜糖。
蜜糖香甜粘稠,被軟毫筆拉出長長軟軟的細絲,落在她脊背上,絲絲涼意往肌膚裏鑽。
季昀一筆一劃,重新寫下一個昀字,俯身道:“這次教兩遍,昭昭可得用心些學。”
言罷,溫熱舌尖沿着運筆的走向,一點一點将蜜糖細細吃盡,連同不小心落在她背上的細絲一起。
蕭瑤身子瑟縮着,足尖赧然蜷起,耳尖殷紅欲滴。
終于學會這個字,蕭瑤連握筆的力氣也沒了,晚膳還是季昀一口一口喂她吃下的。
她着實不是個好學生,他卻是個極有耐心的好夫子。
昀這個字,她應是一世也忘不掉的。
夜深人靜,窗棂外的美人靠上,已積了一層薄薄的雪。
蕭瑤小臉紅紅的,睡得正熟,卻是雙臂環抱的羞赧姿态。
深深凝了她一眼,季昀在她眉心輕輕印下一吻,旋即起身。
“十五。”季昀沉聲喚了一聲。
只一瞬,十五恭敬侍立殿中,沖季昀行禮:“殿下。”
所有影衛被統領召去,要求他們守護季皇夫,如同守護陛下一樣,當時十五還以為是蕭瑤的吩咐。
後來才知,是太後娘娘下的暗旨,季皇夫實則是文帝蕭珵一母同胞的兄弟,二皇子殿下。
“今日,去慈寧宮發生了何事?”季昀手執朱筆,往屏風裏掃了一眼。
她撲進他懷中,主動環住他,他有多欣喜,可她滿臉的淚痕,倏而将那些欣喜化成加倍的心痛。
“國師大人。”十五頓了頓,非議國師實在需要莫大的勇氣,即便她身為影衛。
可她終究咬咬牙,說出口:“國師大人說喜歡陛下,讓陛下不要喜歡其他任何人,陛下許是吓着了。”
“嗬。”季昀輕笑一聲,眸色卻是森冷的,“下去吧。”
凝着案頭精致的琉璃宮燈,季昀将朱筆在指尖轉了轉,真是讓人不高興呢。
國師啊,動起來似乎有些難,那便先除掉另一個,先解解恨吧。
季昀攤開一道空白聖旨,以蕭瑤的筆跡拟了一道旨意,親手蓋了印,着影衛悄悄送出宮去。
“不要喜歡其他任何人,嗬,我都不敢這般強求,他倒是心大得很。”季昀将身子烘熱了些,方才合衣躺在她身側,輕聲嘆道。
翌日,雪停了,日光将薄薄積雪曬軟了,曬化了,清涼雪水淅瀝瀝順着宮檐流入溝渠。
散朝後,蕭瑤回紫宸宮換下朝服,重新更衣,便令人将折子送去坤羽宮,她自去慈寧宮請安。
步辇路過昨日國師離去的地方,蕭瑤神色微怔。
只一瞬,聽到半夏說起季昀幾時離開的紫宸宮,蕭瑤的思緒又被昨夜季昀留下的記憶霸道地占據,再無暇去想國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