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真長工
慈寧宮門口, 給薛太後請安的後妃們陸續走出來,見到蕭瑤捧着手爐從禦辇上下來,紛紛見禮。
蕭瑤略略擡手, 示意她們平身,便徑直往宮門裏走去。
卻不知, 後妃們默然相視, 皆是欲言又止的模樣。
待蕭瑤走遠了些, 王昭儀往娴妃身側略靠了靠,沉聲問道:“昨日之事, 娴妃娘娘可聽說了?國師大人……”
“王昭儀是舒坦日子過久了, 便不知什麽該說, 什麽不能說了麽?”她話還沒說完,便被娴妃打斷,“若是嫌命長,去替文帝殉葬倒是一段佳話。”
娴妃素來性子寬和,第一回 說這般重的話, 王昭儀驚得一身冷汗,縮了縮脖頸,趕忙推開幾步。
朱紅宮牆上薄薄皚雪漸漸融化, 被日光曬幹, 了無痕跡,一如宮牆下, 國師在蕭瑤額間印下的輕吻。
許是吃了太醫開的藥,蕭瑤見母後精神好了許多,便挽着她的手臂,在庭中走了幾圈。
用罷晚膳,薛太後臉上又露出倦意來, 蕭瑤起身告辭,卻被薛太後拉住。
“母後近日總夢到你幼時的事,那時母後親自哄你睡覺,喂你用膳。”薛太後拉着蕭瑤的手,語氣悵然,眼眸卻沒凝着蕭瑤,而是盯着內殿被風吹鼓,波浪似的翻動的帷幔。
“如今昭昭大了,母後也老了,母後不求別的,只求昭昭能多陪陪母後,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是母後的好昭昭。”
一席話下來,薛太後說得眼眶微紅。
蕭瑤卻聽得莫名,母後怎麽突然說這些,是近日身體抱恙格外脆弱些,還是……母後知道南黎長老來過了?
想到後者,蕭瑤心下一驚。
母後在等她主動說出來嗎?她要不要問問母後?
蕭瑤掙紮着,愣愣地守在薛太後榻邊,陪她午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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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太後吃了湯藥,本就容易困倦,很快便睡去,蕭瑤卻遲遲拿不定主意。
“母後,昭昭,真的是您的女兒嗎?”蕭瑤伏在薛太後榻邊,愣愣凝着衾被上的繡紋,嗓音悶悶的,低低的。
卻沒看到,已然安睡的薛太後,睫毛微微顫了顫,身子卻仍一動不動。
原來昭昭已經開始起疑了,是誰告訴她的?薛太後暗暗心驚,莫非是她親生的爹娘找來了?
聽着薛太後清淺的呼吸聲,蕭瑤站起身,正要往外走,卻無意中發現,薛太後枕頭後面露出一角明黃,像是聖旨。
蕭瑤掃了薛太後一眼,見她呼吸清淺,睡得正熟,便悄然将枕後的東西取出來。
果然是一道聖旨,卷得好好的。
許是摩挲得多了,微微起了毛,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是父皇留下的,還是皇兄留下的?
蕭瑤立在榻邊,心口莫名懸起,小心翼翼将半舊的聖旨徐徐展開。
聖旨上的字跡,像是季首輔的筆跡,每個字她都認得。
可她卻睜大眼睛,來來回回看了許多遍,方才雙手顫抖着,将聖旨重新卷起來,放回原處。
“母後,母後。”蕭瑤捂着唇瓣,淚珠大顆大顆落下來,她嗓音壓得極低,壓抑到嗓子都是悶痛的,“你們騙得我好苦。”
她兩世盡力守着這江山,可原來她根本就不是蕭氏皇族血脈,季昀才是!
季昀才是那個,最該坐在龍椅上的人!
不,前世最後登上皇位的不是季昀,而是睿王。
蕭瑤眼眶微紅,落着淚,下意識地搖頭,不管他們誰要這個位置,都跟她無關。
跟她無關!
寒風将庭中常青樹吹得東倒西歪,蕭瑤打開殿門,跌跌撞撞走出去。
方嬷嬷見狀,忙上來扶她,卻被她推開了。
推開之後,蕭瑤才意識到自己反應有些過激,拉了拉兜帽,将小臉攏進兜帽中,她才扶着半夏的小臂道:“方嬷嬷,不必相送,仔細着殿中炭火。”
“是。”方嬷嬷應着。
目送她走出宮門時,方嬷嬷深深嘆了口氣。
片刻後,內殿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方嬷嬷忙進去服侍。
一臉疲憊的薛太後,像是忽而老了幾歲,她透過窗棂罅隙往外望了望:“她走了?”
“走了。”方嬷嬷點點頭,也循着薛太後的視線往窗棂外望着,“小臉煞白,失魂落魄的。”
繼而,方嬷嬷收回目光,沖薛太後道:“太後娘娘,陛下她……太難了。”
“她雖不是哀家親生,卻是哀家一手帶大的,豈有不心疼。”薛太後扶着方嬷嬷的手站起身,忽而想起什麽,轉身将那道聖旨撈在手中攥了攥,又放回榻下暗格。
“可是昀兒為了她,竟毫不猶豫要毀掉武帝遺诏,國師也……”薛太後心痛地落下淚來,“溫柔鄉是英雄冢,哀家不能看着大琞就這麽亡了啊。”
方嬷嬷除了陪着抹淚,別無他法。
回去的路上,蕭瑤沒有乘禦辇,而是自己一步一步朝紫宸宮方向走去。
原來她走過無數遍的朱牆深宮,并非她的家,紫宸宮也不是她該待的地方。
遠遠望着紫宸宮的宮門,蕭瑤停下腳步,眼神茫然,那她該去何處呢?
蕭瑤繞過紫宸宮,走到巍峨禦殿前,站在禦道中央,遙望朱紅宮門,恨不得就這麽走了,可她不能。
雖不知母後為何要讓她當女帝,可母後帶她至少有養育之恩,她總得安排好,再離開。
而且,離宮之後,她能去哪裏,能做什麽呢?她似乎除了朝政之事,其他一概不精。
大琞是待不下去的,她這個假皇帝,沒有一片土地會是她的容身之地,她只能去南黎。
可是去了南黎,她便再也回不來了吧?再也見不到季昀。
蕭瑤脊背一躬,緊緊捂着心口,心口處撕裂般的痛,疼得她臉色慘白。
“陛下,可要去坤羽宮?”半夏随侍在側,能察覺到蕭瑤情緒有異。
慈寧宮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半夏心下焦急,卻半個字也不敢問,那不是她一個小小宮婢能窺探的。
她只知道,陛下這般難受,興許只有季皇夫能哄好。
畢竟,昨日發生那般駭人之事,季皇夫也把陛下哄得好好的,不是嗎?
聞言,蕭瑤愣了愣,去找季昀嗎?
不,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季昀,他謹守皇夫的本分服侍她的時候,可曾知曉,其實他才是這宮裏所有人該服侍的人?
他一定不知道,所以才口口聲聲在她面前稱臣。
母後,不,薛太後為何不告訴季昀真相呢?為何要讓他們走到這般境地?
“不去坤羽宮。”蕭瑤轉身,朝紫宸宮方向走去,“去把私庫的鑰匙取來,本宮要清點一番,私庫裏都有些什麽。”
出宮總是需要盤纏的,她在位時日雖不算多,卻也沒出什麽纰漏,從私庫裏拿些東西當工錢,也是使得的吧?
回宮路上,蕭瑤走得極慢,淩冽寒風吹紅了她的眼眸,眸中泛着淚花,可她分明是笑着的。
虧她一直拿季昀當長工使喚,叫他幫着批折子,到頭來,她才是那個長工。
打開私庫,琳琅滿目的錦緞布帛、奇珍異寶,讓人看得眼花缭亂,可蕭瑤心下卻是沉了沉。
這些皆是貢品,登記造冊了的。
哪怕她想偷偷拿出去變賣,即便有人敢收,她也很快會被發現行蹤。
萬一知道真相的季昀,惱羞成怒,把她當賊人通緝呢?
“就沒有尋常些的物件麽?”蕭瑤從半夏手中取過厚厚的冊子,一目十行地翻看着。
“陛下要找什麽,奴婢替您找去。”半夏望着滿屋子的東西,笑道,“可您要說找尋常物件,怕是沒有,陛下生來尊榮,尋常物件也沒人敢送到您跟前來。”
“那……沒有鑄印的金銀,或是銀票呢?”蕭瑤匆匆翻遍冊子,有些洩氣。
半夏聽了,驚愕地瞪大眼眸:“陛下要的事銀錢?陛下又不出宮,需要什麽東西,叫內務府買去便是。”
“罷了,罷了。”蕭瑤擺擺手,無力地出了庫房。
所以,她當了大半年的長工,算白幹了?
诶?季昀在宮外的三味齋還開着,他手裏定是不缺銀錢的。
蕭瑤當下喜不自禁,提起裙角便要往殿外去。
可剛出殿門,她又停下腳步,面露愁容,該怎麽從季昀手裏讨銀子,還不被他起疑呢?
“陛下!”一名內侍急匆匆闖進紫宸宮,手中拿着一道折子,身子顫抖着跪在蕭瑤面前,“國師報喪,國師大人于午時暴斃!”
“你說什麽?”蕭瑤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險些栽倒,幸好半夏穩住她。
接過他手中的折子,掃了一眼,蕭瑤手中的折子登時跌落在庭中青石地磚上。
“擺駕,去國師府。”
國師地位特殊,在大琞百姓眼中,是可以通神的存在。
君權神授,她現在還是女帝,需要親自主持國師的喪儀。
可是,國師死了嗎?她不信,她一個字都不信!
她要親眼去國師府看看,他究竟耍的什麽花樣,她究竟做錯了什麽,為何一夕之間,所有人所有事都在逼她?
國師府乃是重地,等閑人進不得,可從國師暴斃的消息傳出去的一刻起,國師府周邊通道便被百姓圍得水洩不通。
蕭瑤乘着禦駕,分明聽到禁衛軍疏散百姓時,有百姓聲音不大不小地質疑,國師大人暴斃,是不是君主失德所致?
有這種念頭的,應該不止一個兩個吧。
蕭瑤擡手扶額,自嘲輕笑,君主失德?可若有的選,她并不想做這個君主啊。
有這麽一刻,蕭瑤甚至盼着睿王起兵造反,最好是現在就造反。
她一定毫不猶豫,雙手奉上,這皇位誰要,便拿去好了。
走進國師府前,蕭瑤以為宋世迦是服了什麽假死藥,她也想好了,即便停靈四十九天,她也不會給宋世迦死遁的機會。
他要借死來逼她,她就讓他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