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蜜餞甜
聞言, 蕭瑤盯着眼前一片細軟的草莖發怔。
毒草,離情草是毒草。
原來蕭氏皇族短壽少嗣的緣由,不是什麽怪力亂神的詛咒, 而是歷任國師奉上的那碗固元湯。
原來武帝、文帝皆死于情絲草之毒,毀于國師之手。
“這情絲草原本是長在南黎的離情谷, 可不知為什麽, 在南黎絕了跡, 孟師兄後來卻在東琉無意中撞見,給少了個精光。”
東琉?慕容世骞, 宋世迦。
不, 或許該稱之為慕容世迦。
“不過, 這情絲草雖有毒,卻也可以入藥,以血養之,可解情蠱之毒。”季姑姑說着,紅着眼眶瞥了霍庭修一眼, 對上他微微颔首的默許,又繼續耐心解釋,“師父覺着可惜, 尋來了情絲草的種子, 聽說南黎都沒種出來,沒想到讓師父種成了。”
言罷, 她又細細地給蕭瑤說着情絲草的種法,仿佛只是閑聊,并無任何言外之意。
她絮絮叨叨說着,蕭瑤愣愣聽着,鼻尖湧起濃重酸意, 直盯盯凝着眼前成片的情絲草,視線漸漸模糊,視野中一片翠霧。
以血養之,可解情蠱之毒。
滿腦子不斷回響着這句話,蕭瑤心口一陣鑽心地痛,似有蟲蟻在胸腔內狠狠啃噬。
原來季昀的身子越來越弱,不是什麽舊疾,而是日日飲固元湯所致。
他是從何時開始飲那固元湯的?
蕭瑤竭力忍着眸中淚意,沒讓淚珠滴落下來,淚珠懸在睫羽處,微涼,她的眸子卻是又漲又熱,痛得厲害。
在行宮的最後一日,他從鐘靈山下來,招呼都不打,便先行回了宮,後來,便日日飲那固元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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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季姑姑早已診出她體內情蠱之毒,也告訴了他如何才能解毒,他才會去飲那固元湯?
可是,既然季姑姑一直瞞着她,便是那日在坤羽宮,也仍瞞着她,今日,又為何這般暗示着告訴她呢?
蕭瑤想不明白,也沒有多餘的心神去想。
“季姑姑,情絲草之毒,如何能解?”蕭瑤猛然擡眸,淚珠沉沉墜落,她紅着眼,望着季藝姝。
她不能讓季昀像皇兄那樣死去,她不許他如此!
當初,會不會正是武帝和薛太後對宮中的人起了疑,為了保住季昀一命,才設計将他換到宮外養着?
他本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的,偏生遇着她。
蕭瑤緊緊捂着心口,痛得臉色煞白,幾乎要立時暈過去。
櫻緋色唇瓣被她咬得幾欲滴血,她竭力忍着,迫使自己保持清醒。
季姑姑輕輕搖頭:“此毒,連我師父亦無法可解。”
聞言,蕭瑤心下一涼,暖房中暖意融融,她卻連指尖都冷得麻木。
“霍神醫!”激動間,蕭瑤聲調陡然提高,又下意識往暖房外望了望,對上季昀眸中淺淺的疑惑,她又收回視線,壓低聲音,嗓音顫抖着向霍庭修道,“不,辰王,本宮求你救救他。”
“本宮的毒可以不解,這江山你也盡可拿去。”蕭瑤攥緊的掌心一陣刺痛,指甲生生陷進肉裏,“只要你能救他,怎樣都好。”
說話間,她淚珠簌簌滾落。
霍神醫是季姑姑的師父,所以她和季昀的身子,霍神醫定然清楚,他忽而攜辰王令歸來,是想以江山要挾嗎?
如此,便拿去吧,江山在辰王手中,總比落到睿王手裏,要好得多。
霍庭修輕輕搖頭,別開臉,他的女兒為那臭小子哭成這樣,他如何不心疼?
她知曉體內情蠱之事,霍庭修并不奇怪,只因,他知道南黎長老去找過她,而且眼下還留在京城等她。
他夫妻二人并不舍得讓蕭瑤去南黎,可是,沒有辦法,蕭家那臭小子的身子,比他想象中更兇險,許是胎裏便帶了毒的緣故。
思及此,霍庭修長嘆一聲,繼續手持花鏟細細侍弄藥草,嗓音少了些淩厲之氣,有些悶:“此毒唯有南黎聖女能解。”
只有她能解?蕭瑤怔住。
可她該如何解呢?
連霍神醫也不知道,想必整個大琞,再無人能解情絲草之毒。
可至少還有一線生機,不是嗎?
蕭瑤思緒飛轉,情緒反倒奇異般平複下來,她不再落淚。
待眸中脹痛感漸漸消解,她站起身來,隔着窗棂,望向季昀,眸色溫柔。
季昀,你一定要等我。
天色暗得早,長街兩側燈籠次第亮起,刺骨寒風掀起窗帷,送進來絲絲縷縷暖黃燈光,搖曳溫柔。
蕭瑤不動聲色坐着,微微側眸,偷看季昀。
不料,撞見他溫柔眼眸,被他抓個正着。
季昀彎了彎唇角,微涼指腹輕撫她眼角微紅,俊眉微挑:“怎麽哭了?”
“聽霍神醫講陳年舊事,聽得緊張入神,把掌心掐破了。”蕭瑤蹙着眉,攤開掌心給他看,嗓音又甜又軟,撒着嬌,“好痛。”
她掌心肉細細嫩嫩的,被指甲掐破的一小點傷痕已然幹涸,殷紅血跡粘在傷痕處,觸目驚心。
“傻昭昭。”季昀心口一緊,将她的手護在掌心,俯身極輕柔地吻了一下那傷痕,才從袖籠中摸出一小瓶玉凝膏來。
拿指尖挑了一點,又用指腹抹在她傷痕邊緣,輕柔撚開:“下回再弄傷自己,臣可要重重罰你的。”
霍神醫避世多年,卻在國師走後第一時間重開辰王府,其用意,季昀心知肚明,獨獨為了昭昭。
他們對昭昭這般着緊,自然不會把情絲草之事說出來,給昭昭平添愁緒。
所以,當昭昭在暖房中,指着情絲草問季姑姑時,季昀只緊張了一瞬,便放下心來。
昭昭不會知道固元湯中有情絲草,也不會知道他壽數不長。
“你還敢罰本宮?你想怎麽罰?”蕭瑤柳眉一豎,瞪着他。
掌心本就只剩細微的痛,被他這般撚弄,更多的是酥和癢,她順勢将掌心收攏,讓他碰不到。
季昀失笑,随手将玉凝膏蓋上,擱在身側,将她小小的手握在掌心:“罰你……在臣背上習字。”
聽到習字二字,蕭瑤登時雙頰荔紅,纖細的脊背似被釘住,深深的麻癢自骨子裏往外鑽。
偏偏季昀扶在她腰窩處的手,并不規矩,緩緩上移,移至某處時,忽而停下。
隔着厚厚冬衣,蕭瑤分明感受到,他正拿指尖撚挑她背後心衣的系帶。
有冬衣護着,蕭瑤倒不擔心他會将系帶挑開。
可這似有若無的戲弄,生生在她心口點了一簇火苗,越燒越旺,燒得她耳尖殷紅。
辰王府書房中,霍庭修擁着季藝姝,輕拍她顫抖的細肩安撫:“姝兒別擔心,南黎也是她的家,我們的昭昭會平安回來的。”
“我知道她性命無虞,可她真的還能回來麽?”季藝姝從他衣襟前擡眸,含淚凝着他,“我怕到時候,由不得她,也由不得我們。”
霍庭修輕嘆一聲,俯身溫柔吻了吻她濕潤的睫羽:“姝兒,你後悔告訴她嗎?”
聞言,季藝姝毫不猶豫地搖頭,将側臉貼在他身前,聽着他的心跳聲,讓自己平複下來:“不悔,我的昭昭是個勇敢的孩子。”
“對,她會像你一樣勇敢。”霍庭修想到季藝姝當年的孤注一擲,想到這許多年來她獨自承受煎熬,卻仍咬牙維護他,将她擁得更緊,恨不能揉進身體裏去,“我霍氏一族,也不屑去欠蕭氏的命。”
多少次把季昀往外推,其實這一宿,蕭瑤很想在他臂彎裏入睡。
此去南黎,前路未知,如今相伴的日子,過一日便少一日。
可一想到季昀的身子,想到季姑姑那日說的“不太好”,蕭瑤還是冷着臉把他趕回了坤羽宮。
否則,在紫宸宮裏,他免不了又會想法子服侍她,如何能安寝?
坤羽宮中,季昀在盥室泡了許久,望着身上仍未恢複如常的某處,閉目苦笑。
或許,只有在夢裏,他才舍得不顧她的推拒嘤泣,橫沖直撞去索求她的美好。
固元湯一事,蕭瑤并未告訴薛太後,左右國師已遠走,也并未指定下一任國師,宮裏再不會出現固元湯,何必讓薛太後再舔舐一次失去武帝和文帝的痛?
早朝後,蕭瑤沒讓宮人把折子送去坤羽宮,而是自己帶去的。
進了內殿,剛跟季昀說了兩句話,便見一位宮婢托着承盤走進來:“陛下,季皇夫的藥煎好了。”
“放這兒吧。”蕭瑤指了指羅漢床上的小幾,又吩咐了一句,“去取些蜜餞送來。”
“是!”宮婢退出去。
季昀笑着搖了搖頭,昭昭真當他怕苦麽?
他伸出手,欲去端藥碗,還沒碰到碗沿兒,蕭瑤便把承盤往自己這邊一拉,藥碗中的湯藥晃了晃,倒是沒撒出來。
“本宮從未服侍人喝過藥,今日想試試。”蕭瑤拿指腹貼了貼藥碗外側,不燙,方才端起來。
她一手端着藥碗,一手拿湯匙,一下一下攪動着甜白瓷碗中,深褐色散着清苦味道的藥汁。
忽而轉了話頭:“本宮的生辰在上元節,皇夫記着給本宮備好生辰禮。”
季昀張口含住她遞至唇邊的湯匙,将藥汁飲盡,笑道:“昭昭想要什麽禮物?”
“銀票。”蕭瑤脫口而出,重新舀了一匙藥汁,送至他薄薄潋滟的唇邊,笑得越發粲然。
“什麽?”季昀輕咳兩聲,嗆着了,又無奈又好笑,“昭昭坐擁天下,怎麽還惦記臣這點私房錢?再說,尋常百姓家的娘子想要什麽禮物,不都是讓夫君去猜麽?”
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來印證:“父親和大哥每年都沒少為此事頭疼。”
“你也說了,那是尋常百姓家的娘子,可本宮不是尋常娘子,你也不是尋常夫君。”蕭瑤沖他眨眨眼,嬌俏又狡黠,讓人無法拒絕。
偏她自己渾然不覺,唯恐季昀說出拒絕的話。
她放下藥碗,捏着季昀一角袖口輕輕晃呀晃,語氣甜軟嬌赧:“尋常百姓家的夫君還讓娘子管賬呢,本宮不過惦記你幾張銀票罷了,也是為了上元夜給你買生辰禮,你給不給嘛?”
季昀被她纏得無法,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旋即起身,在身後博古架上取下一方錦匣,塞到蕭瑤手裏:“小財迷,竟是要花臣的銀子給臣買生辰禮。”
話音剛落,季昀忽而察覺到哪裏不對。
蕭瑤正捧着錦匣,一臉竊喜,便被季昀捏住下巴,輕輕往上一擡,他凝着她眼眸,眸色狐疑:“昭昭怎麽知曉臣的生辰也是上元節?”
被他這般迫視,蕭瑤心下慌亂不已,可手中沉甸甸的錦匣又讓她鎮定下來。
她故作無辜地回望季昀:“你入宮做皇夫,自是合過生辰八字的,本宮想知道你生辰,很難嗎?”
原來如此,季昀心口一松,幸好,幸好她仍一無所知。
季昀擡手,輕輕揉了揉她發頂,眼眸溫柔無限:“昭昭有心了,臣等着你的生辰禮。”
繼而,他掃了一眼她手中錦匣,挑眉道:“這些銀票不算,上元夜,臣也會給昭昭另備一份生辰禮。”
殿門叩響,宮婢送來一小碟蜜餞,澄黃的薄薄一層蜜糖漬着殷紅的果子,香香甜甜的。
蕭瑤接過小碟,遞到季昀面前,示意他拿一顆嘗嘗。
甜膩之物,季昀素來不甚喜歡,不過,因着蕭瑤,他倒也品咂出一些滋味來。
當即拈起一枚,默然放入口中,細細咀嚼。
蕭瑤眼眸一眨不眨凝着他,想象着她從前吃過藥再吃蜜餞時,露出的心滿意足的笑,期待着季昀臉上也露出那樣滿足的笑。
可是,沒有,季昀臉色有些僵硬。
“怎麽了?”蕭瑤眨眨眼,“不好吃?”
“不甜。”季昀嗓音悶悶,帶着淡淡哀怨意味。
可真行,他還有嫌蜜餞不甜的時候?這蜜餞得多難吃?
蕭瑤一臉狐疑,擡手便要去拈一枚蜜餞嘗嘗。
卻被季昀搶了先,他纖長的指皙白如玉,拈起一枚蜜餞,塞入她口中。
甜意登時在蕭瑤舌尖化開,往整個口腔蔓延。
沒來得及嚼,唇瓣便被微涼的軟意堵住,靈巧的舌尖撬開她細小貝齒,頃刻将她尚未咀嚼的蜜餞卷走。
蜜餞外層薄薄的糖衣融化,拉出細弱的蜜絲,斷在蕭瑤櫻紅冶麗的唇瓣上。
她檀口微張,忘了動作。
唇瓣上蜜糖的甜香萦繞在鼻尖,她愣愣望着他下颚一動一動,将蜜餞細細咀嚼,又聽他輕嘆:“唔,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