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離情谷
“噗。”季昀捂着心口, 噴出一大口血來。
血跡斑駁,染紅了他身上跟蕭瑤同制的月光衣。
周遭人群如幻影,季昀凝着漫天煙火流光, 腦中全是蕭瑤的一颦一笑。
她哄着載雪不許沖他叫,拉長着臉佯怒, 讓載雪聽他的話。
她不知從哪兒尋來蟬翼紙和竹骨, 纏着他親手給她做孔明燈, 做好的孔明燈還等着他們回宮去點放。
她昨夜親手翻了刻着他位份的綠頭牌,讓宮人們服侍他洗沐, 将他送入紫宸宮, 嬌嬌柔柔的嗚嘤仿佛猶在耳畔。
終于, 季昀閉上眼,沖身側吓傻了的常軻和喬裝的影衛道:“去辰王府。”
霍庭修早料到蕭瑤會趁今夜離開,他一宿沒睡。
聽到外頭金吾衛搜查的聲音時,便已着人煮了茶,在書房等着季昀來。
“她是如何知曉的?”季昀襟前被血漬浸透, 指尖也沾了血跡。
他将蕭瑤留下的訣別信狠狠按在書案上,盯着霍庭修,眼尾猩紅一片, 清泠透骨的嗓音噙着一絲顫懼, “她人在何處?”
霍庭修将摻了藥粉的清茶,推至他手邊, 搖搖頭:“或許,你該去問你的母後。”
口中血腥氣時時提醒着他心口撕扯般的痛,季昀擡手飲了一口清茶,血腥氣散去,心口卻仍是痛的。
“你的命是她的, 她要救你,我便不許你死。”霍庭修将指腹扣在他腕間,眉心微擰。
望着季昀昏睡過去的側臉,霍庭修閑閑搭在桌案上的指骨輕輕叩着,改改劑量,興許能讓他撐到昭昭回來吧。
撐不住也得硬撐,否則這傻小子的毒豈不是白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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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水中的藥量不多,只夠他睡一個時辰的。
季昀醒來時,人已身在紫宸宮,衾被上還有她身上熟悉的甜香。
聽到動靜,在屏風外等了許久的薛太後站起身來,攥緊手中的武帝遺诏,繞過屏風走進來。
“母後,為何要告訴昭昭?”季昀忍着眸中刺痛感,從枕下取出蕭瑤留下的诏書。
“昀兒,你是武帝血脈,必須擔起該有的責任!”薛太後将武帝遺诏遞給他,“這才是真正的武帝遺诏,你不可再沖動行事。”
“該有的責任?嗬,昭昭坐在那個位置上,我一樣擔得。”季昀輕笑着展開蕭瑤留下的诏書,指腹輕輕撫過上面熟悉的字跡,“既是昭昭的選擇,我便如你們所願。”
殿門外,半夏手捧文帝朝服,白芷手捧紫金冠,聽到薛太後傳召,跨過門檻時,腿還在發抖。
陛下不知所蹤,季皇夫才是太後親生子,可她們自小陪伴長大的公主,究竟是何人呢?
太後和季皇夫,不新君,會如何處置公主,還有她們這些近身服侍的人?
進入殿中,她們放下承盤,正要替季昀更衣,可還沒近身,便聽到一聲冷斥:“出去!”
随即,季昀掃了薛太後一眼,眸光漆深陰翳,薛太後心頭震痛,沉重而無力地走出殿門。
新歲第一次早朝,文武百官早已候在禦殿中。
薛太後親自宣讀了武帝遺诏,季首輔宣讀了蕭瑤留下的傳位诏書。
身世大白于天下,短暫的騷亂之後,在一衆“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呼聲中,季昀一步一步走上玉階。
殿中,唯有季昂一人,立在當場,似被人點了穴,失了聰。
他定定望着一身風華的季昀,不明白,他的二弟為何成了萬民聖主。
滿殿朝臣,個個恭敬惶惑,季昀坐在龍椅上,沒看他們,他略略垂眸,指尖勾了勾腰間玉帶上細細的紅線。
半晌,朝臣們聽到上首一道清泠沉郁的嗓音:“衆愛卿平身。”
紫宸宮裏,處處都是她的影子,銀票、書冊,這些他送她的東西,全都靜靜躺在箱籠裏,一樣也沒帶走。
季昀深吸一口氣,指骨攥得發白,她所有的溫柔順從都是假的。
她早已籌謀着要離開,她不要這江山,把他所有的真心、苦心踩在腳下。
即位當日,季昀下達的第一道聖旨,便是把蕭瑤曾護着的後妃、宮婢們皆送去皇寺帶發修行。
半夏、白芷、十五,皆在其列。
緊接着,又是一道聖旨,合整個大琞之力捉拿蕭瑤,找到并毫發無傷送到京城者,賞金萬兩。
熟悉的人都不見了,不知其習性的宮婢們沒攔住載雪,被它闖進紫宸宮。
一見到季昀,載雪便沖他叫個不停。
季昀沉着臉,丢了塊肉骨頭給它,望着載雪憤憤将骨頭踢開的模樣,他笑了:“狗東西,朕若是把你炖了,你主子會不會回來替你報仇?”
捉拿蕭瑤的告示,很快便貼滿大琞各州縣。
許是南黎長老的易容術精妙,經過大琞毗鄰南黎的最後一處小鎮時,蕭瑤站在告示旁邊,沉默良久,也沒人認出她來。
滿篇告示,蕭瑤腦中只記得四個字。
毫發無傷。
進入南黎地界,蕭瑤站在黛青山腰上,朝大琞方向遠眺半晌。
季昀,即便是心中有恨有怨,你仍舊舍不得傷我分毫,我又怎能眼睜睜看着你一日一日病弱下去?
風餐露宿,翻過兩座山,蕭瑤的足底早已磨破了,黏在绫襪上,生疼,可她一聲也沒吭。
晨曦穿透紗霧,長老指着前方蔥翠的密林,難得沖她露出個笑臉:“穿過前面的林子,就到了。”
望着前方森郁的密林,蕭瑤有些緊張,萬一她們認錯了人,她其實不是聖女,會不會再也回不去?
可她沒得選,只能往前走。
進密林之前,長老摸出一粒丸藥丢入口中。
蕭瑤疑惑地望着她,長老已将裝丸藥的瓷瓶收起來,掃了她一眼:“這是避瘴丸,林中瘴氣有毒,若是昏迷,入夜便會被野獸叼去。”
言罷,長老擡腳就進了密林。
望着她略微佝偻的背影,蕭瑤有些傻眼,所以呢?那避瘴丸不給她一顆嗎?
林中霧氣迷離詭谲,眼看着長老的身影要被迷霧隐去,蕭瑤也顧不得多想,趕緊撥開盤虬的枝葉跟上去。
約莫走了半個時辰,蕭瑤并未感受到身體又任何不适,漸漸放心下來,莫非她果真是聖女血脈,所以不怕瘴毒?
長老服了避瘴丸,卻因體力不濟,倚着樹幹坐下歇息好一會兒,才又帶着她繼續往前。
出了密林,入目便是一大片被日光曬透的花海,紅的、黃的、紫的各色野花往遠處延伸,直通向遠方的鎮子。
見到熟悉的面孔,鄭萱嬈時,蕭瑤便知,她已到了聖女的住處,一個繁花處處的小樓。
南黎四季如春,花開不敗,若非知道那些花都是有毒的,蕭瑤甚至要誤以為這是文人想象出的世外桃源。
其他三位長老,先後驗看了蕭瑤左肩後的赤蝶印和體內情蠱。
然後,帶她往另一側荒無人煙的山下走去,待鄭萱嬈引着她穿過一處石門,長老們卻沒跟過來,石門在身後訇然砸落,擋住唯一的出口。
蕭瑤愕然轉身,下意識去推那石門,石門紋絲不動,她邊推邊喊:“你們既然認我做聖女,為何要把我關起來!”
“別喊了。”鄭萱嬈拉了拉蕭瑤的袖擺,指着裏面被兩面山壁夾出的狹長谷道,無奈道,“去離情谷,你會知道她們為何要關你。”
穿過僅能容一人通過的谷道,入眼便是一處霧氣氤氲,美如幻境的山谷。
山谷中央,立着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竹籬上爬滿豔麗的毒花毒草,進院門的草叢裏,蕭瑤還無意中踩到一條毒蛇。
幸而鄭萱嬈眼疾手快,灑了些白色藥粉,把毒蛇驅散。
用膳時,蕭瑤握筷箸的手,還在打着顫。
她似乎高估了自己的膽量,這裏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後晌,鄭萱嬈将她帶入一間擺滿書冊的闊大書房,告訴她,等她看完這屋子裏所有的書冊,醫蠱毒三道皆勝過鄭萱嬈,便能出谷去。
蕭瑤微微擰眉,看書不難,可等她贏過鄭萱嬈,不得十年八年才能出谷?季昀能等到那個時候嗎?
誰知,鄭萱嬈一只腳剛邁出房門,又扭身回來,補了一句:“哦,差點忘了,還得種出情絲草,養出情蠱。”
書房中的書,唯有聖女能看,且必須看完。
所以,平時鄭萱嬈并不進來,負責服侍她的白水、飛星也一直候在書房外。
蕭瑤坐在書架下的蒲墊上,縮成一團,指腹細細摩挲着手中的紅寶石花開富貴金釵。
心中猶記得,當初遺失金釵時的失落,以及找回金釵時的欣喜。
這支金釵,是季昀替她尋回來的。
蕭瑤将金釵攥在掌心,貼在心口位置,望着滿屋書冊,深深吸了一口氣。
白駒過隙,轉眼便出了正月,大琞百姓們皆接受了季昀才是真龍天子的事實。
只是,對于歷任國師皆是東琉細作,以情絲草之毒謀害歷任帝王之事,許多人心裏存着疑慮。
消息傳到北疆時,鎮北侯正猶豫着要不要遞折子,回京去拜訪辰王。
可北剌蠢蠢欲動,鎮北侯一時半刻離不得。
霍清婵跪在鎮北侯腳邊,深深拜了一拜:“父親,請讓女兒代您回京參拜辰王殿下。”
“你回京,不是為了辰王殿下吧?”鎮北侯眉心擰出溝壑,“不弱讓清骁代為父回京。”
“父親!”霍清婵猛然擡頭,雙眸泛紅,“阿瑤是女兒唯一的朋友,女兒必須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何事!”
言罷,她站起身來,忍着淚道:“您若不答應,女兒便自己想法子偷着回京。”
鎮北侯無法,只得應了她。
霍清婵即刻收拾好包袱上路,半路竟意外遇着空中盤旋的雲鵬。
“阿瑤,你在哪裏?可平安?發生那麽大的事,你為何不來找我?”
雲鵬将霍清婵的信送到離情谷時,蕭瑤正在後院藥圃中種情絲草。
她看了信,微微勾了勾唇,輕輕撫了撫雲鵬雪白的羽翼:“小東西,本事挺大,離情谷你也進的來?”
聽到腳步聲,她怕雲鵬被鄭萱嬈發現,輕輕拍了拍雲鵬,示意它快走,又急急囑了一句:“谷裏的東西可千萬別亂吃啊!”
望着雲鵬飛遠,蕭瑤重新将目光落在還沒發芽的藥圃上。
那日在辰王府,季姑姑曾告訴過她,霍神醫是如何種出的情絲草,她依稀還記得,可為何還不發芽呢?究竟哪裏出了錯?
一時想不明白,她又回書房邊看書邊找答案去了。
夜幕降臨,谷中螢火蟲從窗棂飛進來,白水喚她出去用膳,蕭瑤才想起來,她忘了給清婵姐姐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