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辰王女(二更)
回到京城, 霍清婵倒沒忘記正事,第一時間帶上鎮北侯準備的禮物,去了辰王府。
“鎮北侯之女?”霍庭修想了想, 他同鎮北侯除了同姓,似乎并無什麽交集, 沖管家擺擺手道, “不見。”
言罷, 執筆繼續寫着什麽。
忽而,指尖一空, 手中玉筆被人奪了去。
霍庭修擡眸, 對上季藝姝的眼神, 立馬改口:“見,見,帶她去花廳。”
管家下去之後,霍庭修擡手把被她搶去的筆拿回來,放入筆洗中, 繼而攥住她指尖笑道:“姝兒識得這位小輩?”
季藝姝将手指抽回來,瞪着他道:“辰王殿下好大的架子,昭昭的朋友遠道而來, 你說不見就不見。”
原來這位霍姑娘是昭昭的朋友, 難怪姝兒惱他。
霍庭修走出書案,輕輕環住她細細的肩, 薄唇貼了貼她發頂:“姝兒別惱,昭昭乃聖女血脈,又有辰王令,長老們不會為難她的。”
他知道,姝兒生氣不是因為這位霍姑娘, 而是姝兒想跟着昭昭去南黎,他沒讓。
“我知道,可這都是我這個娘親的錯,卻要昭昭去承擔,我這心裏……”季藝姝話沒說完,淚意已沾濕眼睫。
“姝兒,你沒有錯,錯的是我。”霍庭修輕嘆,悵然之餘,是铮然堅定,“可若是重來一次,十八年前我就不會讓你們母女離開我身邊。”
季藝姝很想見見女兒的朋友,可她眼眶紅紅的,又礙于身份,不便見人,便推着霍庭修一人去見了。
“臣女霍清婵拜見辰王殿下。”霍清婵恭敬地行了禮,奉上鎮北侯精心準備的禮物。
霍庭修掃了那些禮物一眼,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你父親為何讓你來見我?”
“先祖本不姓霍,得辰王救治,在當年的瘟疫中幸存,才改了姓,尊辰王為先祖。”霍清婵神色肅然,字字铿锵,“臨行前,父親特意讓臣女轉告辰王殿下,不論何時,只要辰王殿下用得着鎮北侯,整個鎮北侯府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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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便謝過侯爺美意。”霍庭修命人好生備了回禮。
他回辰王府,本就是為了昭昭。
鎮北侯的重諾,他并不是很在意,仍是為了昭昭才沒推拒。
霍清婵回到齊家後,托老太傅往宮裏遞話,替她求見聖上,齊太傅沒應。
季昀,不,蕭昀即位月餘,身子不甚康健,早朝時甚至頻頻咳嗽,百官們想到他父兄的境遇,紛紛為皇嗣擔憂。
是以,奏請蕭昀選秀充實後宮的折子,雪絮似的落在紫宸宮的禦案上。
“婵兒此番回京,莫非為了拜見辰王是假,想入宮為妃才是真?”齊太傅盯着霍清婵,暗暗搖頭,“你這個性子……別說我不同意,你父親也不會同意的!”
“不是的!”霍清婵匆匆辯解,臉頰火辣辣的,“婵兒只是想見見陛下,問問他有沒有阿瑤的消息。”
齊太傅仍不應她,霍清婵咬咬牙,便要往大長公主府去。
誰知,剛要出門,迎面碰到一位嬌嬌怯怯的中年美婦。
霍清婵瞧了她半晌,總覺眼熟,待府中侍婢悄聲提醒才知,原來這便是她小舅舅當年養的外室,她的遠房表姨。
大長公主府中,霍清婵對齊辂說明來意後,齊辂沒應也沒拒絕,只說要問過大長公主。
見到大長公主時,即便他二人誰也沒看誰,誰也不說話,霍清婵也能清楚感受到他二人關系的僵硬微妙。
是因為那位外室嗎?
得到大長公主的允諾,霍清婵走出大長公主府時,有些茫然,她真的應該入宮見蕭昀嗎?
她知道阿瑤有多喜歡蕭昀,若有一日,阿瑤回來,察覺到她深藏心底的心思,會不會像大長公主對她那位表姨一樣,如鲠在喉?
很快,她說服了自己,她只是想見見他,看看他過得好不好。
她不會有多餘的妄想,也絕不做出半分傷害阿瑤的事,只純粹地去看看他,可不可以?
霍清婵跪在殿中,蕭昀頭也沒擡,眸光沉沉落在面前的折子上,嗓音清泠如冰霜:“有事?”
他臉色有些蒼白,眉眼帶着疲憊,似很久不曾安眠,刀削玉雕般的臉有些清瘦,身子也清減不少。
愣愣凝了他半晌,霍清婵嗓音輕顫道:“臣女讓雲鵬給阿瑤送了信,可阿瑤遲遲未回應,陛下可知阿瑤人在何處?是否安好?”
雲鵬?
是了,他怎麽忘了,可以讓雲鵬去尋昭昭?
蕭昀心神一震,沉沉漆眸終于迸出一絲光彩,嗓音卻仍是冷冽:“她好不好,與朕何幹?”
話裏的涼薄,聽得霍清婵一陣心驚,愕然望着蕭昀。
卻聽蕭昀嗓音幽沉道:“今日起,霍清婵入紫宸宮,封六品司墨。”
他若讓雲鵬送信,昭昭必不肯理會,也不會透露她身在何處,可霍清婵聯系她,她早晚會有回應的。
這般一想,蕭昀迫不及待地想讓霍清婵即刻再寫封信,他站起身來,大步往殿門處走。
殿外吹來清寒的風拂起他的衣擺,腰間玉帶上纏着的紅線,分外顯眼。
“這紅線……”霍清婵話剛出口,趕緊捂住嘴巴,思及方才蕭昀對阿瑤的态度,她很怕自己說錯話,再雪上加霜。
紅線二字,卻把蕭昀往外走的腳步生生扯住。
他足尖一轉,在霍清婵身側站定。
居高臨下睥着她,漆眸沒有一絲溫度:“這紅線你見過?”
“見……見過。”霍清婵細細回憶着當初情形,按捺着心口緊張惶恐,垂首回道,“這紅線的編織手法特別,出自南黎代聖女之手,去年乞巧節,她給每位貴女都送了紅線,說是系在意中人身上,便能系住那人的真心。”
可是,她的那根紅線,早已被她扔掉,因為,無人可系。
蕭昀玉帶上的紅線是誰系上的?霍清婵只一想,便知是阿瑤。
他提起阿瑤時的語氣那般冷冽,卻又将阿瑤系上的紅線日日帶在身上,他其實,仍深愛着阿瑤吧?
霍清婵心口一窒,說不上心酸多,還是欣慰多。
躬身補了一句:“陛下這紅線定是阿瑤留下的,那日代聖女也給了她紅線,臣以為她用不上,說笑着作勢要搶,她護得可緊了。”
阿瑤,你看,不是紅線系住了他的心,而是他的心在你身上,才會在意這細細的一根紅線。
“下去吧。”季昀擺擺手。
獨自立于廊下,望着高遠的天穹,他沒有召喚雲鵬,眼尾卻難得噙着一絲溫柔暖色。
乞巧之夜,她奮不顧身去撈的那根紅線,原來是從代聖女手裏尋來的。
是啊,她那般護着那根紅線,從樓上跌下來,仍惦記着那根線。
可那紅線明明被風吹散了,不知落在了何處,她又從何處得來的一根?
思量半晌,蕭昀腦中豁然開朗,定是被代聖女潛入宮中,發現昭昭身上赤蝶印那晚,她又特意向代聖女要來的。
“本宮賞你的,不許取下來!”她明眸粲然,似嬌似嗔瞪着他,兇巴巴把這根紅線系在他玉帶上,原來系上的事這般熱切的缱绻深情。
蕭昀眉間霜雪登時笑容,凝着腰間紅線的眸光,溫柔綿長。
昭昭,你不告而別,是不是去南黎替我尋解藥了?
翌日,蕭昀下诏,撤去大琞各州縣捉拿她的告示。
卻緊接着,另下了一道旨意,不是令各州縣準備采選。
而是,封後。
半月後,阿瑤種下的情絲草總算冒出細嫩的綠芽,柔弱不堪,她生怕那些好不容易長出來的嫩芽被鳥啄了,或是被蛇蟲咬壞。
也不怕草叢裏随時會爬出來的蛇蟲了,日日捧着書冊,守在藥圃邊。
鄭萱嬈繞過院角,從竹籬上順手摘了一朵豔紅的毒花,拈在指尖把玩。
見阿瑤捧着書冊看得入神,順手将指尖紅花丢在她手中書冊上。
阿瑤愕然回眸望去,卻見鄭萱嬈坐在她身後的石階上,望着她的眼神帶着淡淡憐憫:“你那位皇夫做了皇帝,你知道吧?”
“知道。”阿瑤點點頭,“那本就是他該坐的位置。”
“那他立了皇後,你也知道?”鄭萱嬈饒有興致地盯着她的眼眸,讀到那一瞬間的神傷,她很是滿意。
“他,立了誰做皇後?”阿瑤嗓音澀然,心口被突如其來的痛意堵住,一手撐在石階上,勉力撐直脊背。
“辰王嫡女霍昭。”鄭萱嬈不緊不慢将剛聽來的消息告訴她,繼而往下走了兩階,挨着她身側坐下,挑眉望着她,“一字并肩王的獨生女兒入宮為後,你的那位皇帝夫君歡喜得下令大赦天下呢,連那位通敵賣國的蕭瑾都免了死罪,改送去守皇陵了。”
“啧啧,我都為你覺着不值,你當女帝的時候吧,好歹為他虛置後宮,可他呢,當了皇帝,又是封女官,又是立後的,轉眼就把你忘得幹幹淨淨。”
鄭萱嬈嘆息間,将掌心往她肩頭落了落:“天下男兒皆薄幸,聽長老們的話,沒錯的,聖女就好好待在這離情谷,悠然一世多好,別着急出去啦。”
清風拂來,攜着花香霧氣,鄭萱嬈絮絮叨叨說着,話音虛無渺遠,阿瑤沒應她。
心裏只盤旋着一個念頭。
他立後了。
辰王嫡女霍昭,那女子的名諱倒是同她的小字一樣,命運卻截然不同,她這般努力地想要重新走向他,可那位霍昭卻輕而易舉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明明回到南黎的那刻起,她便知曉,會有別的女子站在他身邊,做了南黎聖女,便再不可能光明正大站在他身邊。
乍然聽到他立後,她仍忍不住心痛。
她總是避免去想這個問題,卻被鄭萱嬈明晃晃攤在她面前。
淚珠大顆大顆滾落眼睫,砸得書冊上豔紅的毒花輕顫,蕭瑤別過臉,緊緊捂着心口,身子猝然一震,嘔出一口血來。
“他都變心了,你還為了他吐血,你傻不傻呀!”鄭萱嬈驚着了,趕緊摸出一枚凝神靜氣的丸藥,塞入她口中,憤憤道,“早知你這般執拗,我就不告訴你了。”
望着阿瑤臉色煞白的模樣,鄭萱嬈跺了跺腳,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回頭卻去叮囑白水、飛星多費些心思準備晚膳。
石階上殷紅的血跡漸漸幹涸,阿瑤緩緩回神,凝着那攤血跡,忽而笑了。
她不告而別,他是不是也氣得吐了血,被她傷了心,所以立了旁人為後,就為這讓她看看,他并非非她不可。
立後之事,非同一般,辰王身份貴重,他此舉便是再難回頭。
也罷,那她便一心一意學這些醫蠱毒,早些潛入大琞替他解了情絲草的毒,再回來安安心心待在離情谷好了。
至于她身上的情蠱之毒解不解的,阿瑤一點也不在意,她甚至寧可不解。
若連着不害命的心痛也沒了,他們之間還有什麽牽絆呢?
過了幾日,阿瑤又收到雲鵬帶來的信,仍是清婵姐姐的筆跡。
阿瑤細細寫下一張小字:“安好,勿念。”
正要将字條系到雲鵬腿上,她手上動作一頓,又展開字條,補了一句:“皇後霍昭,其人如何?”
去辰王府那日,辰王似乎提過一句,辰王令在他夫人手裏,雖未見過他夫人,可想想霍庭修的姿容氣度,阿瑤也知,那位霍昭定是位美人。
人家是辰王獨女,她卻連自己究竟該姓甚名誰都不知,只有“聖女”這個代號似的稱謂,如何去跟別人比呢?
清婵姐姐拿到字條,會不會以為她還想着做蕭昀的皇後?
不,她得把字條追回來!
望着霧氣氤氲,流螢飛舞的天幕,阿瑤匆匆擡手,将指背抵在唇畔,用蕭昀曾教她的法子召喚雲鵬。
可雲鵬已然飛遠了,并未回頭。
一日後,紫宸宮中,司墨女官霍清婵走入殿中,将字條交給蕭昀。
蕭昀接過來,小心展開,凝着上面娟秀熟悉的小字,眼眶微紅。
她說她安好,她想知道他的皇後是怎樣的一個人。
蕭昀笑了,寬直的肩膀微微聳動,眸中泛起清淺淚光,倏而被他強壓下去。
怎樣的一個人呢?一個慣會偷心的小磨人精啊。
見他輕聲失笑,凝着字條的眸光久久不曾移開,霍清婵也彎起唇角,眸中淚光點點。
阿瑤,清婵姐姐唯一羨慕的人,大概只有你,你一定要早些回來。
立後旨意已下,封後大典已辦,可所有人都不知,其實坤羽宮仍空置着,霍昭是他為你安排的身份吧?坤羽宮也唯有你能住進去。
“給她回信,告訴她,皇後豔若海棠,風華絕代,陛下日日咳血,辰王憂心忡忡。”蕭昀細細将字條收起來,攏入袖中,淡淡吩咐。
“是!”霍清婵領命出去,依着他的意思,寫了一封回信。
雲鵬很機靈,往返離情谷,竟從未被鄭萱嬈她們發現。
這一日,它将霍清婵的回信帶來時,阿瑤已将滿屋書冊看完一半,且悉數記于腦中。
從前,她從來不知,她可以幾乎過目不忘般去吸收書裏的知識,下意識想要快一點,再快一點,好早些替他解了毒。
展信看完,阿瑤拈着字條的手顫了顫,他咳血了,連霍神醫也沒法子麽?
她将字條收起來,模糊的視線重新落回書冊上,她吸了吸鼻子,迫使自己就那個全副心神放在書上。
這本書正好講的是情絲草的毒性。
原來情絲草的毒,可以父傳子,蕭瑤合上書冊,閉上微微酸澀的眼眸,所以蕭昀和蕭珵一樣,自小便不康健。
只是蕭昀被太後娘娘送出宮,沒再接觸到情絲草,又日日習武,所以養得比蕭珵好上許多。
即便不解毒,他也能活過二十五歲的,偏偏為了解她身上情蠱之毒,他又心甘情願陷入這場說不清緣由的複仇。
東琉跟大琞究竟有什麽深仇大恨,以至于他們慕容家族要用一代又一代,極耐心地去慢慢毀掉蕭氏?
夜已深,阿瑤躺在榻上,緊緊擁着衾被。
清婵姐姐說,世人皆贊,皇後霍昭豔若海棠,風華絕代,蕭昀是不是也這般贊她呢?
他會不會……會不會用曾經服侍她的法子,甚至更親昵的法子,在紫宸宮,或是坤羽宮,同霍昭歡|好?
本以為可以不在意,此刻方知,妒氣噬心,是那般的痛。
阿瑤伸手摸過枕邊碧玉瓶,瓶中丸藥是她親手所制,能在蠱毒發作時緩解痛楚。
可她只将碧玉瓶攥在掌心,并不服用丸藥,她靜靜地等着心口痛楚自行消減下去。
時光最能消磨人,或許過幾年,她對蕭昀的心思被時光沖淡,再也體會不到此刻的痛。
此刻,她還會痛,至少說明她心中還有期許,阿瑤寧可在徹骨的痛中護着這份期許。
長老們的教誨或許沒錯,待她到了那個年紀,興許也不再耽于情|愛。
可即便以後會變又如何?
至少她也曾揣着一顆炙熱真心,熱切勇敢地去奔赴過,待年華老去,回望無悔。
望着一大片細軟的情絲草,阿瑤拔了一根草莖去逗指尖雪白剔透的蠱蟲,蠱蟲蠕動着胖乎乎的小身子,小口小口去啃草莖。
別的蛇蟲她依然會怕,可她用自己的指尖血,和親手種的情絲草養出的情蠱,她一點也不怕。
“萱嬈,離情谷裏的情絲草是被誰燒的?”阿瑤拿指腹極輕地戳了戳情蠱的胖肚肚,問身側的鄭萱嬈。
鄭萱嬈盯着她指尖情蠱,有些唏噓道:“前任聖女。”
言罷,她心下默默算了算輩分:“算起來,應當是你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