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腼腆

顧執有生以來第一次跟別人親密接觸,對方卻跟他一樣是個男孩,一想起這個,他就恨不得在被窩裏造一臺時光機,然後把自己暫時送到外太空避個難。

老實說昨晚像是一場虛浮的夢境,他都不記得是怎麽逃回客房的,時間概念在昨夜徹底喪失,等他回過神的時候已經鑽進夾雜清香味道的嶄新空調被裏,唐突的開始胡思亂想——回憶從他親上江初的時候開始。

這個天開着空調卻硬是把自己悟出一身熱汗,然後露出半張臉在被子外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

特麽的居然是我主動的。

他再次縮回被子裏,鯉魚打挺似的滾了幾圈,才露出毛茸茸的腦袋,有些木然的盯着窗縫裏擠進來的白光,重新跟真實的世界打了個照面。

他還想繼續在他的龜殼裏裝死,外面的聲音卻不肯放過他,

他屏住呼吸,側耳去聽,只聽見麻煩,客氣之類的詞,聲音高高低低,卻是比尋常的早晨要熱鬧些。

顧執這才想起,不尋常的熱鬧是他昨天撿回來的醉鬼帶來的。

他猛地醒過來,趿拉着拖鞋沖到門口,從門口那架被顧茜當成多餘的物件的穿衣鏡裏看見一個頭發亂糟糟拖鞋睡衣的頹廢少年。

他沖着鏡子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那頭發跟他作對似的翹起來。

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心裏,就是覺得這個樣子不能被江初看見,他乘人不注意,鑽進洗手間,幾分鐘後再出來,已經打扮得體,又是那個精神奕奕的小少爺。

只有他自己知道和鏡子裏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的內心遭受着怎樣的混亂。

他不知道江初還記不記得昨晚的事,江初昨天喝酒了,許景說自己喝多了第二天醒來就什麽都不記得了,不知道江初會不會也是這樣。

但如果他不記得了,那他們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只是朋友,這樣一想又忍不住有些失落。

理智告訴他江初最好是不記得,感性卻跳出來說,你要是敢忘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直到他從房間裏出來,剛才的幻想才被擊的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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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在混亂的情緒裏他忘了除江初之外,還有顧茜和顧卓威也在。

明明是自己家,他卻步履維艱,顧茜聽到動靜,探過頭打趣着說:“可算起來了。”

桌上已經擺好各種早點,不用想也知道是顧卓威晨跑完從樓下早點鋪帶上來的。因為今天多了一個人,桌上比平時多放了兩個盤子。

江初的面前放着包子和三明治,還有豆漿牛奶。

顧執看了一眼,估摸着那大概是三個人的量,他感嘆于顧茜和顧卓威這股不計後果的熱情。離餐桌不遠,江初正襟危坐,他正在和和顧卓威讨論體育頻道昨天的男籃新聞。

顧執知道江初向來淡定但沒想到他會這麽淡定,除了假裝沒看到自己不跟自己對視,其餘表現就跟一個來家裏做客的親戚毫無差別。

顧卓威說起一些有意思的話題,江初點頭表示認同,很輕的笑了一聲。

顧執:“......”

他忽然想起班上那些人說江初不近人情,高冷孤傲,顧執盯着他腦門看了一會,要不是手機不在口袋裏,他真想掏出手機錄下來,給他們辟個謠,狠狠地打一打他們的臉。

江初的樣子看起來就像真的對昨晚發生的事情斷了片似的,雖然兩相權衡,直覺告訴他在有第三個人的情況下,這樣是最妥當的。

但真的意識到江初也有可能是不記得了,他還是不可避免的失望起來,就好像眼前明明有東西,他卻伸手抓了個空。

“昨晚睡的好嗎?”顧茜詢問他:“顧執床板硬,昨晚睡得好嗎?”

江初點點頭說還好。

“昨天喝了不少吧,先喝點熱牛奶。”

她拿開江初面前的豆漿,把盛着早點的盤子又往前送了送。

“嗯。”江初有些不好意思的抓了一下腦袋,露出難得的腼腆:“謝謝阿姨。”

顧執心說,我的金窩是最養夢的,怎麽可能睡得不好。

然而他心裏這樣想,嘴上卻一個字都沒說。

吃完早飯江初和顧執幫着顧茜收拾,期間顧執的手機響了。

諾大的廚房一時只剩下江初和顧茜。

江初端着盤子進廚房的時候,顧茜下意識的瞥了一眼客廳某個角落正在接電話兒子。

江初演了一早上的淡定,就這一個眼神,就被擊潰了。

“阿姨想問顧執的學習麽?”他心髒就倏的收縮了一下,揣着忐忑有些慌措的問。

“嗯?”顧茜遲疑了片刻,感嘆于這個年紀的少年居然輕易就看出大人眉目之間的端倪。

顧茜倒是聽顧執說起過他這個常年不食人間煙火的同桌,包括顧卓威那次給顧執送東西事後他們也聊起過。

她知道自己兒子的性格好,在學校裏的好朋友必然很多,但同樣她也知道顧執一直有一個非親近的人所不知道的特點,他随和,好說話,卻僅僅只是看起來。

實際上他行事很有原則,譬如無論是在新家,還是在新的學校他都能迅速融入,但他不會像同齡人一樣毫無顧忌的帶同學回家,就像顧卓威當時去學校的時候,他那一瞬間的窘迫。

在他的地盤上,有很多的圈,每個圈放着什麽樣的人,他心裏都很清楚,向來是泾渭分明的。他在這一點上完整的繼承了顧霄。

而現在突然有個同學卻打破了他的墨守成規,描摹出了家和學校之間的一條細線。

“哦,不是的。”顧茜聽見他這樣問,立馬說:“我倒是不擔心他學習。”

江初認同的點點頭,配合點頭的動作又“嗯”了一聲。

不擔心學習,那擔心什麽?

他以為顧茜要說什麽,結果并沒有。

就在他準備出去的時候,顧茜才猶疑:“顧顧在學校裏怎麽樣?”

怎麽樣?不是學習是哪方面?

江初不明白,他畢竟才十六歲,沒有成年人那麽會揣摩。

“......”顧茜幹笑了一聲,猶豫着還是開了口:“說起來也是我從小就沒在他身邊待過,連他喜歡什麽讨厭什麽,有什麽愛好都不知道。現在給他什麽,他都說喜歡,但其實那不是喜歡。”

江初不太擅長跟長輩談心,他甚至不擅長社交,于是只好當個合格的聆聽者。

顧茜繼續說:“也不知道他心裏到底藏了多少事,對我們......”大概是察覺到後面的話不合适,她說到這裏話鋒一轉,沖江初笑了一下,“我是想你們是好朋友,同齡人之間總會話題多點。”

其實她知道這些話跟旁人說不合适,只是覺得顧執能打破自己畫好的圈子,那這個同學必然是跟一般同學不一樣的。

不管是想聽江初說些顧執不一樣的地方,還是想表達顧執本身是個什麽樣的人,她都在期待能把自己那份呼之欲出的關心穩穩妥妥的落在顧執身上。

十多年來顧執身邊的親人一個一個離開,她就算想要了解兒子也根本都無從下手,于是這份遲到的關心,一直都懸而未決的挂在心裏。

而江初,就好像是她好不容易遇到的那個,于是她只能唐突了。

不過有一點顧茜不知道,連顧卓威不是顧執親爸江初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所以其實她想知道的,江初也未必說得出來。

顧執倒不是故意瞞着誰,被人知道其實也無關緊要,但如果是刻意說那就不是他的風格了。

“不會。”江初把盤子放進水池裏,擰開水龍頭沖了一下手指上的油漬:“他性格很好,對別人......”江初想象了一下,勉強從牙縫裏擠出“總是心存感激。”幾個字。

不是江初說的違心,是因為他真的不擅長評價一個人。

顧茜當然知道顧執性格多好。就拿期末考試前兩天那件事來說,正好那時逢顧茜生日,他跑到很遠的蛋糕店定了個藍白相間的冰淇淋蛋糕,只是因為顧茜翻雜志廣告的時候,無意中提了一句這家店卻是不錯。

但諷刺的是,她和顧執是母子,卻也感受到了江初說的“對別人”。她甚至也覺得心存感激是顧執對那個冰淇淋蛋糕的定義。而不确定那是不是本能。

不知是不是思緒被牽引了過去,顧茜沉聲說:“他就是看起來對誰都很好,其實心裏有事都不說。就像他爸爸出事的時候......”話到這裏戛然而止,顯然是情緒之下,不經意說了一半又意識回籠。

江初眉頭一蹙,想問她顧執爸爸怎麽了,但擡眸卻看見顧茜臉色有些發緊,顯然那不是什麽好事。

他張了張口,最終沒發出任何聲音,江初最難學會的技能就是安慰人,也并不覺得那是他聽了某些話就能打通脈絡一時可以學會的。

他沉默着,好在顧茜說到這裏也調轉了話頭。

“所以我看到他帶同學回來,特別高興。”顧茜說。

她應該說的是真心話,江初看見她本來還有陰霾的臉上倏忽之間就消散了。

她的這種高興,江初其實很能感同身受。

直到出了小區門口,街邊的車流聲漸漸聒噪了起來,顧執才倏然松了一口氣,像是從什麽巨大的束縛裏掙脫了出來,他有些心虛的回過頭,小心的問:“我媽平時不這樣,可能看你面相好,忍不住多跟你聊幾句。”

顧執剛剛接完電話,就看見顧茜跟江初說話,因為那個電話時間有點長,所以錯過了他們聊天內容的中心思想,等到他進去的時候,顧茜正在留江初多玩半天,吓得他趕緊找借口出了門。

“嗯。”江初含糊了一聲。

和顧執不一樣,他在別人家的時候努力維持的鎮定,一出門,那條堪堪維持平衡的弦就倏的一下崩斷。

他昨天當然沒有斷片,而且還記得很清楚——

顧執指尖扣住他時手心貼合的溫度。驚過神後顧執往外跑的時候毛躁的撞到門把手發出的聲響,還有一整晚都彌留在唇上久散不開的氣息。

如果不是反射弧太長,他也不至于這時候才局促起來。

江初長久的沉默着,他在想顧執會怎麽開口。

“許景說喝了酒會斷片,不知道......”顧執轉過身來,一瞬間,對上江初的視線,後面那半句忽然自動失了聲。

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和他一樣。

“我沒斷片。”江初斬釘截鐵的說。

他的話印證了顧執的猜測。

果然。

沒有斷片,也記得很清楚,所以別想搪塞過去。

暑假已進入尾聲,但天氣依然和假期前的那場期末考試一樣,沒有一點點涼下來的意思。

顧執覺得額頭上有汗在往外滲,他擡手想擦一下,正抱怨太熱的時候,恍惚之間手指就被人攥了。

江初站在高大香樟的陰影裏,斑駁的光線從他頭頂落下,他眉眼都是和煦的,耐心的像是等待一場努力準備了很久的競賽,結果是晉級還是淘汰,就在這一刻揭曉。

“沒斷片就好。”顧執垂着眼,餘光落在江初勾住他的那兩根手指上,低聲說。

所以,晉級了。

因為距離很近,顧執幾乎看到了江初一瞬間的失神,還有他胸口明顯亂了節奏的跳動。

......

早就該想到的,什麽沒有回應就是拒絕,揣着明白裝糊塗,這些曾經在江初腦子裏被攪得天翻地覆的自我否定都不過是年少的青澀。

顧執不過和所有這個年紀的少年都一樣,會緊張,會退縮,但也會在某一刻,變得充滿勇氣無所不敢。

短短的一句話提醒着江初已經“得償所願”,然而巨大的沖擊卻讓他仍然有種如墜夢境的感覺。

而顧執也并沒有好到哪裏去。

顧執的心跳也跟着自己說的話漏了一拍,在重新鼓動的時候,又被疾馳而過的汽車鳴笛聲吓了一跳。

江初自然而然的走到臨近街邊的一側,不動聲色的把顧執放在了更安全的那一側,盡管他們與刺耳的鳴笛聲還隔着一條長長的綠化帶。

顧執不自在的甩了一下胳膊,身後是路人尖銳的叫罵。

江初笑着戳了一下顧執的手指。那一刻,與他們無關的聲音都被屏蔽在世界之外。

“你冷麽?”明明是盛夏裏,顧執卻轉頭問了句十分腦殘的問題

問完就在心裏罵了一句真特麽的智障,想他顧少爺縱橫世間十六載,頭一次當着喜歡的人的面問了個這麽智障的問題。

然而不等江初回答,他就打算找回來,只可惜戀愛中的人出門都會忘了帶腦子,這會兒顧執說話只憑一張嘴,“你昨晚睡得還好麽。”

都十點了,這問題顯得更加智障。

江初:“......”

就在顧執放棄的時候,江初深沉的聲音忽然穿過喧嚣:“挺好的,就是......”

江初本來想說,就是後悔不該那麽快放你去了隔壁。

“就是什麽?”顧執追問。

“就是空調開得太低,想起來現在都還覺得冷。”江初說。

顧執:“......”

冷?

江初偏頭朝車流看了一眼,在顧執看不見的地方,他幾乎是克制的上翹了一下嘴角,然後重新收拾好表情才回過頭。

顧執的頭發在驕陽裏是淡淡的棕色,柔軟的像是被春雨浸潤過的藤條,風一吹就輕柔的晃,而他被晃的昏聩,愣愣的看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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