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2012章 年冬。
某天。
花才一咬牙一閉眼,把銀行卡裏整整三萬塊全部取出來。
紅燦燦的票子上有種新鮮的油墨味,還帶着剛被機器點鈔機點過的餘溫。
櫃員帶着服務性地微笑,把兩小疊嶄新的鈔票推過來,花才心裏在滴血,嘴巴上仍舊不忘說一句謝謝。銀行櫃臺上的吊頂燈照得他頭暈目眩,令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就仿佛,這麽荒誕的景象一定只發生在夢裏,因為現實中的他是絕不可能就這麽把錢取走的。
“您的錢,請點一下。”櫃臺前的年輕女生毫無波動地提醒了一句,随即喊道:“下一個。”
對經手鈔票數額成千上萬的銀行櫃員來說,幾萬塊不過是薄薄幾張紙,可對花才來說,這卻是他從小省吃儉用,一路靠打工獎學金攢下來的全部家當。原本這錢,是他逃離那個家的啓動資金。
花才從大排長龍的櫃臺前走開,走到角落蹲下,直到把這些血汗錢小心地用黑垃圾袋裹了又裹,又仔細地揣在兜裏,這才緊張地走出銀行。
房光霁在銀行對面的大樹下蹲着,一副落魄樣兒。看到花才從銀行出來,他像條無憂無慮的大金毛似的跳起來,沖花才用力揮手。
花才看着房光霁十八歲年輕臉龐上閃耀着一種不知人間疾苦的快樂,令人奇怪的是,被那樣的笑容感染,花才的心情,一下子陰轉晴天起來,他也笑了,一手按着裝錢的兜,一手也沖等在樹下的“大金毛”搖了搖。
兩人一前一後回到花才家裏。房光霁關上門,緊張地說:“怎麽樣。”
花才把兜裏的黑垃圾袋掏出來,丢在房光霁面前,說:“諾。”
房光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他快樂得像個無憂無慮的憨憨,他把垃圾袋塞進自己的破書包裏,然後說道:“那我就走了。”
“嗯。”花才簡短地說。
“等我到了北京,給你打電話。”房光霁又說。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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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找到工作了,就還你錢。”房光霁舉手發誓。
“嗯。”
兩個人的對話很簡答,一問一答,像唱相聲。
“等我……”像是察覺到花才情緒的低落,房光霁揚起的聲調終于也回落下去,他撓撓頭,不知道所措地說:“我去投奔我二叔。他是做汽修生意的,他說他那邊正缺人,他讓我去,我想着,去大城市學個手藝也好,等以後回來,可以在這邊開個小店什麽的,修修車……”
房光霁讀書不行,成績一塌糊塗,家裏又沒人管他,走到今天這步,并不意外。
普通人在這個年紀,無論高考成績好壞,多半要繼續讀書,可房光霁能順利高中畢業都要謝天謝地,高考兩百多分,想上大學也是不可能。
他家能管事的大人都沒一個,因此房光霁得以自己拍板做決定,這書,說不讀就不讀了。二叔讓他北上去做事,他想,這是個自立的好機會,于是一口答應。回頭再想,卻發現自己連買張火車硬座的錢都沒有。
他把這個苦惱和最好的朋友花才說了,花才便拍板做決定,拿出三萬塊來,算是幫他早日踏上人生正軌。
“不管怎麽說……我不是讀書的料,你就別替我可惜了。”房光霁低頭瞥花才,對方比他矮一個半通,從他的角度看過去,花才腦袋頂上的發旋兒很可愛。不像自己,染了個殺馬特一樣的黃毛,看上去像小流氓。
“你二叔……應該靠譜吧。”
花才沉默了半天,才憋出這麽一句。
比起心大的房光霁,花才想得更多。房光霁會不會被騙,或者被訛去搞傳銷,又或者直接被人綁了賣器官,還有聽說大城市裏的人很會玩,房光霁會不會因色失身……這人其他不說,這張臉确實很帥。
花才想了很多,但是看到房光霁躍躍欲試的笑臉,他最後還是選擇沉默。
人總要有點夢想,而他們這樣底層的人,連選擇夢想的餘地都很有限。花才固然可以通過讀書努力向上爬,而房光霁因為讀書不行,能走的路甚至更窄。
他們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沒有親友,也許正是因為身世相仿,才讓性格如此南轅北轍的兩個人,居然成為了好朋友。
“如果在北京混不下去,你再回來。”
花才想到這,心裏還有些難過,他又從兜裏掏出一張面值五十的公共電話IC卡,塞給房光霁,說:“有空常聯系,你打到村支書辦公室,電話是86xxxxxxx。”
房光霁揉了揉鼻尖,他低頭接過卡,鄭重地塞進胸口的兜裏,再擡起頭時,卻又是一臉燦爛的笑容。
花才很喜歡房光霁的笑容。
他的笑容就像太陽一樣時時刻刻散發出暖意。
你簡直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麽活得像一盞二十四小時不斷電的LED大燈泡,怎麽能夠時時刻刻這麽明亮。房光霁就是這樣的性格。
“那,我走了。”房光霁說。
“嗯。”花才沖他擺擺手。
“我家鑰匙你收着了吧?有空你過去幫我給仙人掌澆澆水……對了,等你上大學了,我找機會去你大學看你。我們還可以等你放寒暑假的時候一起出去旅游。”房光霁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長串話。
花才噗嗤一聲笑了,他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出門外,然後說道:“走吧,勇敢地向前沖吧,房光霁。”
随即,當着房光霁的面,狠心地關上門。
門關上的那一刻,花才的世界仿佛連同剛剛滿室內的光一起,都被熄滅了。房間裏突然陰暗起來。花才靠着門,支着耳朵等了很久,但是他沒有聽到房光霁下樓的腳步聲。
他知道,房光霁還站在門外。
他們之間,是一扇門的距離。
可是心與心之間的距離,卻從未這麽近過。
花才能感覺到,房光霁也貼着門,站着。
房光霁現在是什麽表情?
是像往常一樣笑着,還是像他一樣,正在哭呢?
……
窗外忽然開始暴雨。
這樣一來,雨聲不僅遮住了花才的嗚咽,也讓人無從分辨門外的人離開時的腳步聲了。
花才不是沒想過未來會怎麽樣。可是在他的預想裏,從來不包括房光霁忽然丢下他,一個人北上。
他原來的計劃是等畢業後,和房光霁一起去南方的新一線城市——那裏房價還能接受,逼自己一把,他們很快能攢到房子的首付。或許未來他們還可以合夥開個小店營生,總是,兩個人在一起的話,辦法總比困難多。
可是那樣的未來,花才已經沒有勇氣去描繪了。
花才和房光霁确認關系才沒多久,高考後的這個夏天,他們終于從漫長的試探和暧昧中畢業,剛剛光明正大地牽起彼此的手。九月,大學開學,房光霁依依不舍地陪他到火車站,火車臺已經不允許送親友的人進站了,花才只能墊着腳,拼命地在洶湧的人潮中,和被欄杆攔在站臺外的房光霁揮手。十月,兩個人經常煲電話粥,在工地打工的房光霁借着施工部辦公室裏的座機,在晚上十點的時候偷偷摸摸和花才打電話,聽筒那邊的花才在公共電話亭,被夜風吹得瑟瑟發抖,但是聽到房光霁有活力的聲音,他的心一下子也就暖起來了。然後是十二月,入冬,大學生們因為期末考而焦頭爛額的時候,花才的心卻一下子輕快起來。因為他知道。馬上就是寒假、馬上他就能回家了。
花才乘坐的那趟火車夜裏三點半到站。花才剛走到出站口,就看見房光霁像個傻子似的沖他用力揮手。
花才很想丢開行李沖過去,去抱抱這個穿着單薄的大男孩,但周圍都是人,他忍住了,最後只是腼腆地沖對方笑了笑。
兩個人半夜三更,坐着房光霁騎來的破單車,頂着寒風回家。夜太冷,房光霁蹬單車瞪得滿頭大汗,他抱怨道:“你回來就回來,為啥帶了那麽大一個箱子?”
花才輕輕拍了他肩膀一下,讓他注意看路,并沒回答。
夜晚的風,讓房光霁呼出的熱氣變成白霧,他就好像一列載着花才駛向家的火車。
花才坐在單車後座,悄悄地用力摟住房光霁的腰,希望借自己的體溫,讓他的“司機”暖和起來。
兩個人回到家,房光霁急不可耐地把他推到浴室裏,電熱水器早就燒好了誰,染着一頭黃毛的大男孩像大狗狗一樣趴在他身上輕嗅,嘟囔道:“好臭。”
花才邊把他推開邊說:“火車上,抽煙喝酒拖鞋吃方便面,什麽人都有。你試試泡在密閉車廂裏一整天,你也是這味兒。”
房光霁哈哈大笑,說:“我不嫌棄你好不好,你別生氣。”
花才推了他一把,兩個人鬧起來,彼此衣服都濕了,最後好久才從浴室裏出來。
然後抱頭在一起胡亂睡到天亮。
花才睜開眼的時候,房光霁正在廚房做飯,花才揉揉眼走過去,驚訝道:“什麽好日子,買這麽多肉。”
“你回來的的好日子!”房光霁笑得滿面燦爛,比冬天裏的浴霸還暖幾個檔次,花才也笑起來,兩個人并肩擠在亂哄哄的廚房裏,花才給房光霁打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