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們兩人吃了一頓只有他們自己在的年夜飯。雖然是兩個人,但好像抵得過全世界。看春晚的時候,花才把攢錢買的鞋拿出來,說:“我帶的行李裏頭,就這個最占地方,你趕緊拿走。”

那是2000年流行的款式,耐克或者阿迪,花才并不太清楚有何區別,只是看班上條件好的男生們好像都穿這個,他便決定給房光霁也買一雙。

房光霁只是穿着超市十塊錢的T恤,都比別人亮眼,花才想,如果他配上一雙名牌球鞋,一定會更帥。

誰知道房光霁接過鞋卻放下,沒有花才想象中的歡欣雀躍,這個數月未見,熟悉又陌生的大男人,突然支支吾吾地說,他要去北京了。

也不挑個別的時間講。

非要在春晚倒計時的時候說這個。

周圍鞭炮亂炸、禮花齊鳴,吵得要死,他們兩個也扯着嗓子,靠吼才能交流。

許多年後花才再想起來,仍然覺得,房光霁真是個鐵憨憨。

傻fufu的那種。

時間跳到現在。

又是隆冬時節,花才加班到淩晨兩點。他從工位上起來,去茶水間搞了杯咖啡,回到辦公室一看,項目組的成員們橫七豎八,在地上倒了一片。

花才嘴角抽搐,從一衆“屍體”中如神仙踏露淩波微步一般,不着聲息地走到實驗室裏。

這裏碼放着七百多架無人機,在不久之後,由市政府牽頭、某大型企業承辦的T市迎春晚會上表演無人機飛行秀的就是它們。

作為這個項目的總硬件工程師,花才正帶領手下一群人對這批四旋翼進行最後的調整,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淩晨的CBD,有一群無處安睡的怨靈,在肝到最後一根頭發都要掉沒的時候,還被惡魔般的花才鞭策的,要對那麽多無人機進行最後的調參。

“雙通道……參數……信號斷了……WiFi怎麽連不上……!!!”花才聽到外面有人在睡夢中發出慘叫,恐怕是正在做噩夢,想到此花才癟癟嘴,不禁潸然淚下。

然而,這是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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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了,我裝的.jpg。

衆所周知,花才是行業內部公認的拼命三郎,他頭上頂着的title包括不限于996忠實擁護者,unbelievable workaholic,精英社畜,魔鬼上司。在花才手下呆過的人,沒有誰不被他像老黃牛似地抽着鞭子往前走。別問,問就是你見過淩晨三點的CBD嗎,門口保安都比你努力,你這個樣子是買不起房的,連廁所裏的一塊磚都買不起。職場PUA的話術,花才說得一套一套。

自然有人受不了花才的魔鬼式壓榨,但也有人因為各種理由留在花才身邊,心甘情願當他的小弟。畢竟——花才在讓別人加班的時候,自己總是身先士卒地沖在最前線,而且,業內慣稱花才為黃埔軍校,因為由他帶出來的人,沒有哪個巨頭公司不歡迎的。

花才拼命的勁頭從小可見一斑。和萬年吊車尾的房光霁不同,花才的成績萬年第一。殘念的家庭環境絲毫不能阻止花才要靠讀書鯉魚躍龍門的決心,哪怕是讀書的間隙和房光霁搞暧昧搞到心情像坐雲霄飛車,花才的成績始卻也終能讓班主任深沉地贊一句:這孩子,穩。

理所應當,花才讀了最好的大學,為了刷學歷,又在本校保了研。當導師邀請他繼續讀博時,花才又搬出我哭了我裝的.jpg那套,聲淚俱下地感謝導師的悉心栽培。導師亦被說得十分動容。

最後,導師終于心甘情願放手,花才作為他帶過的學生裏為數不多的,有能力有想法的小孩,導師本來的意思是讓他直博,然後留校當他助手,再過幾年,花才從講師做到副教授,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從花才的角度來說——留校弄不到錢啊。

大學老師的收入如何,青椒人才的收入如何。多接項目能拿到多少績效,這些情報,花才早摸得門兒清。比起一般人來說,花錢對錢的執念更深經。

在難忘的畢業典禮上,當校長替他把學士帽的穗兒靈性巧地撥到另一邊的那一刻,花才的心,已經飛向了具有優良996傳統的互聯網公司,他決心在那片廣袤的大地上發光、發熱、賺錢!

……花才就是這樣的奮鬥逼。

現在,這個鐵打的奮鬥逼也覺得自己有點撐不住了。連續一周的熬夜、三四個小時的睡眠、無休止地和晚會舉辦單位協調演出方案,這讓花才感到才有點力不從心。

最好喝的公司提供的咖啡(備注:免費)也不香了,花才咂咂嘴,決定出去透透氣。

他走出電梯,淩晨三點的CBD,一片燈火通明,萬丈高樓,鱗次栉比,每個亮燈的窗口都映射着一個殘念的加班的靈魂,到處都是社畜,真是好一片昧有良心、壓榨成性、熱火朝天的勞動景象。花才哼着歌,在公司樓下平整的步行道上繞圈散步,寒冷的空氣有助于讓他的腦子保持清醒,一切都是最美好的安排,除了隔三差五路過一個又一個巨大的燈牌,上面都是同一個人的臉。

一個令花才看了極度厭煩的臉。

面對燈牌上那英俊陽光、露出一口大白牙的完美笑臉,花才:我yue了。

房光霁的火不是常規意義上的爆,但他确實爆了。他出道的第一部 電影就是知名導演王夫的小衆文藝作品,無宣發,無推廣,導演靜悄悄地請了業內一種好友參加電影首映式的那天,微博上熱搜的還是明星穿西裝明星打領帶明星吃了冰淇淋之類毫無營養的熱搜。

誰都沒想到《山》能爆。因為這部電影的口碑,不是爆炸式地突然擴散開,而更像是一顆小石子兒丢進水裏,激起漣漪。這漣漪首先只有一圈,小小的一圈,可水波在被石子擊中後沒有很快停息,反而一波一波地,擴散出去。參加首映禮的人,矜持而小範圍地,向他們的熟人稱贊了這部小衆片子,這個時候的觀衆可能更多的是從藝術角度和人文精神來讨論。而後,這一小圈漣漪擴大,更多的人去看,交口稱贊,引發更大的一圈漣漪。

最後,直到房光霁的大名帶着《山》上了微博。

人民群衆喜聞樂見的場面出現了。

“這帥哥是誰!Awsl!”

“三分鐘,我要知道這個主角的全部信息。”

“帥哥好慘,結局好令人難過,我哭得好大聲。”

“雞籠子我放在這了,你們自己鑽。”

最熱的幾條評論,被贊了六七十萬次,而點贊數還在持續增加。

第一部 電影就爆了,而且還是爆冷的文藝片。導演王夫憑借此片一舉拿下最佳導演、最佳配樂和最佳劇本,一時間風頭無兩。從這點來看,作為領銜主演了此片的房光霁,起點不可謂不高,趁熱打鐵,一款名叫《哥哥去哪兒》的國民綜藝,令房光霁陽光的性格被廣大人民群所悉知。房光霁的微博粉絲數成指數跳漲,從六萬變成六千萬,只花了小半年時間——當初公司為他買的六萬僵屍粉,可以瞑目矣。

此後,房光霁步入穩定的事業上升期,當人們期望他在一片贊譽中沉下心來,再回去接個苦情文藝劇本打磨打磨演技時,劍走偏鋒的他接受了來自某商業賀歲大片的橄榄枝。

制作方固然是希望用他的流量來沖擊票房,卻沒想到他愣是把一個煽情用的工具人男二號,演得直叫觀衆們肝腸寸斷,虐得嗷嗷直叫。這部影片的大爆,直接奠定了這個新人的影視一線當紅小生地位。

事已至此,一開始對他持批評态度的部分學院派自媒體,忽然有一種可怕的感想。

這個他們寫了無數通告拉踩嘲諷、一會兒“德不配位”,一會兒“空有人氣”,一會兒“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非科班出身”、“不過是昙花一現”的家夥,搞不好是真正的天才演員啊……

無數的粉黑大戰還在互聯網上争論着房光霁,但無論是黑還是粉,恐怕都有一個自然而然、不約而同冒出來的想法。

那就是——

這人,到底打哪兒冒出來的?

這個問題對花才來說很好回答。

房光霁是他媽從肚子裏把他生下來的。他小時候尿床被他媽揍得潰不成軍,一度對親媽産生心理陰影。一路野蠻生長到要讀小學了,被村支書強制押到學校去,再後來,靠着花才的補課,房光霁勉強完成高中學業,最後高考光榮地拿了二百多分。

“我盡力了。我做題目的時候腦子裏想的都是你。我想起你和我講函數時亮晶晶的眼睛,可真美!兩百分也不錯了,孩子真的努力了。”

當年房光霁厚顏無恥地發言猶在耳邊,峰回路轉,兩個人的人生軌跡卻漸行漸遠,用漸來形容還不準确——應該說,是彼此正在以宇宙第一速度相背而行。

曾經最近的距離是零點零一米。

現在呢?隔了幾個光年,誰又說得清?

房光霁從去北京後就沒了消息,花才左右沒等到他男朋友的電話,憂心忡忡之下第一次曠課,帶着兩個饅頭,坐着硬座,北上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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