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只大的……四只小的?”裴複生再次确認。
“沒錯,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十只大的,四只小的。”
夜色濃郁,裴複生突然慘白的臉龐難以被衆人察覺。但其眼中滿溢而出的驚慌失措,卻是怎麽藏也藏不住的。
“我……我覺得不太舒服,先回房了。”說完,即迅速起身往回走。似乎這個地方多一刻也待不下去。
三太太芸秀趕緊關心道:“老爺,你如果不舒服,要不要叫醫生過來看一下?”
“不用!”他答得幹脆絕決。
裴複生走了,奕霜霏也終于收回自己的目光。
她從頭到尾都在暗中注視裴老爺子的神态變化。從最開始的驚訝,到後來的惶恐,再到最後被迫離席,全部盡收眼底。
這就是她今晚赴宴的第二個目的——打探虛實,順便敲山震虎。她要提醒仇人:張家人回來了。如若裴複生做賊心虛,就一定會是剛才那般反應。
顯然,她得到了預期中的答案。
奕霜霏不動聲色,随手夾了一筷子菜放進嘴裏。她今日精心打扮過,全然一副清新淡雅、人畜無害的鄰家女孩模樣。為的就是降低存在感。不想把自己弄得太過招搖惹眼、吸引旁人注意。
她以為自己做到了。當滿桌子人都在七嘴八舌讨論老鼠的事情的時候,應該沒誰會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實則不然。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裴謹初看到了一切——既看到了父親的驟然變臉,也看到了奕霜霏的反常舉動。
桌上的女人,無論是二娘、三娘,還是鄧绮娜、裴譽恬,聽說燒了十幾只老鼠,無一不覺得驚訝惡心。只有奕霜霏不同。她并無太大反應,就好像胸有成竹、先知先覺一樣。
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父親身上——她一直在偷瞄父親。
裴謹初心中已有了結論:這一幕必定是奕霜霏刻意安排的,就如同之前神秘消失的“張老板”。
可是為什麽呢?她為什麽要做這些事?難道二十年前張家的那場大火,真與父親有着某種隐隐不明的聯系?
裴謹初倍感困惑。
不過,目前仍舊不宜輕舉妄動。不管是奕霜霏那邊,還是父親這邊,都不方便捅破窗戶紙去主動詢問。所以他只得按兵不動,再繼續悄悄觀察一段時間。
* * *
酒足飯飽,衆人離席。
裴譽衡今日有美人相伴,便顧不上去解救大哥了。
于情于理,裴謹初都應該送鄧绮娜回家。因此這兩人坐了一輛車,而裴譽衡則領着奕霜霏坐上另一輛車。
在距離奕家還有兩條巷子的時候,裴譽衡忽然令司機停下,說自己想在外面走走。
于是兩人推門下車,在皎潔月光的映照下漫步回家。司機只得以極其緩慢的速度,亦步亦趨地跟在他二人身後。
“今晚玩得開心嗎?”裴譽衡問。
“嗯……還行。”
“這麽勉強啊?”二少爺頓感委屈。“你都不知道,為了讓父親把燈拿出來,我背後做了多少努力。”
奕霜霏甜甜一笑,沒接話。
“诶,自打我們認識以來,我好像替你實現了不少願望,對吧?”
“有嗎?”
裴譽衡滿臉訝異:“這麽快就不認賬了?要不要我一筆一筆的、好好跟你掰扯掰扯?”
奕霜霏又甜甜一笑,“是啦是啦,二少爺人最好。最熱心、最善良。幫了我這麽多,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謝你才好。”
“你對我……就只有感謝嗎?”
奕霜霏愣了一下,沒有領悟到這句話的意思。
“除了感謝,難道就沒有一點……喜歡,一點點都可以。”裴譽衡将左手拇指與食指捏在一起,比出一個“一點點”的手勢。
奕霜霏猛地心顫了一下,不自覺停住腳步。這是……這是在向我表白嗎?她仰起臉,茫然地望向裴譽衡,似乎毫無心理準備。
對方比她高出大半個頭,此刻正滿懷期待地盼着她給出答案。
“我……我……”她卻吱吱唔唔,講不出任何詞句。
“行了。我知道了。”裴譽衡扭臉一笑,潇灑地替自己解圍。“你這表情,已經明确告訴我态度了。”
“二少爺……”
“沒事,來日方長嘛。”裴譽衡并未因此而顯出半分沮喪。“如果你現在真的一點兒都不喜歡我呢,也沒關系。反正我有的是時間和耐心,我可以等。等到……你開始對我有一絲絲心動的時候。只要開始有了,以後就會慢慢越變越多。”
他的這種自信,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是從縱橫情場未有敗績的過往經驗中凝結出來的。或許平日裏,其言談舉止給人感覺比較輕浮;但在講這句話的時候,卻絕無任何輕浮之感。
他笑容陽光,滿臉真誠。一時間,竟讓奕霜霏感到些許虧欠。仿佛沒能喜歡上他,是自己犯的某種過錯一樣。
“走吧,那邊轉角就到你家了。”裴譽衡輕松地結束了這尴尬話題。
二人繼續前行,沒多會便走到家門口。奕霜霏簡單道別後,一頭鑽進了屋裏。
母親又跪在觀音像前虔誠誦經。
“娘,我回來了。”
“回了啊。快去給你爹燒點紙錢,今天是他忌日。”
“知道啦。”奕霜霏從桌子上拿起一沓厚厚的紙錢,跑到屋後一張張燒掉了。
轉身回屋,奕母首先便詢問五彩琉璃燈的事:“怎麽樣?見着那盞燈了嗎?”
“嗯,見着了。”
“真見着了?你确定是那盞?”
“确定。”奕霜霏嚴肅地點點頭,“絕對不會看走眼。”
奕母神情恍惚了一下,嘴裏不住喃喃自語:“那……那就是他偷的沒錯了。這麽多年……這麽多年咱們終于找到了。”
“娘,”奕霜霏将母親扶到凳子上坐下,“那個裴複生,把這盞燈藏的特別好,誰都不讓碰。好幾年才舍得拿出來一次,讓老婆孩子見見。”
“的确是個寶物,這麽小心謹慎着,也應該。”
“什麽呀?我猜不是這樣。”奕霜霏朝天翻了個白眼:“他就是做賊心虛。只要看見這盞燈,就會不自覺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幹的那些喪盡天良的事兒。他害怕!他不敢面對!這是他殺人越貨的證據!所以才甚少提起,能避則避。”
“你……你試探過他了?”
“哼!”奕霜霏面露憤慨。“您是沒親眼瞧見當時他臉上那個誇張的表情。像見着鬼一樣。一聽說被燒死的老鼠是十只大的、四只小的,頓時飯都不吃了。轉頭便回房。就沖這反應,當年的事兒,他不可能清白。”
奕母低頭思忖了一陣,神色糾結:“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做?這血海深仇,咱們是一定要報的。不過報仇之前,必須得先把那盞燈給奪回來。那不是盞普通花燈,那上面,有神祗。關系到整個家族的氣運。”
“娘,你放心。仇我會去報;燈,也會想辦法去搶。但是他裴複生,過了二十年的安生日子,還混得這麽風聲水起。如果讓他随随便便就死了,豈不太便宜他了?”
“你準備把他怎麽樣?”
奕霜霏一聲冷笑:“呵,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像他這種缺了大德的人哪,晚上應該很難睡個安穩覺吧。若是隔三差五再鬧出點什麽稀奇古怪的動靜,可保不齊會被吓成什麽樣兒。俗話說,殺人誅心。殺人之前,我當然要先誅心!”
* * *
裴複生冒然離席後,将自己反鎖在書房裏,心緒不寧。
這不是巧合,絕對不是巧合!包括半個月前來買香料的那位“張老板”——鐵定有人在暗中搗鬼,想影射二十年前隴山縣、中秋之夜的那場大火!
但會是誰呢?張家人全都死光了。且已過了二十年之久,誰會無緣無故突然跳出來舊事重提?
裴複生想破了腦袋,也只篩選出一個可能。
第二天,他沒帶助理、秘書,獨自一人去了福昌城醫藥總署。
“……裴老爺?!”當醫藥署副署長胡建承看見裴複生出現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滿臉震驚。
“你我二人,該得有十幾年沒見過面了吧?裴老爺如今已是這福昌城裏響當當的大人物,難得還記着我這個昔日故交。不知今日登門造訪,是有何指教呢?”
“指教談不上。”裴複生不客氣地挑了把椅子坐下。“只是有些事情弄不明白,憋在心裏又郁結難舒。所以特來向胡副署長請教請教。”
“哦?有什麽我可以為你效勞的?”
裴複生雙手交疊,緊緊握住自己拐杖的手柄,不緊不慢說道:“半個月之前,我那兒去了一位客人談生意。他告訴我,他從隴山縣來的;名字叫做——張賢祖。”
“隴……隴山縣?張賢祖?!”胡建承的瞳孔瞬間放大。“不會吧。他多大年紀?”
“人,當然不是那個人了。只是名字一樣。”
“喔,那還好那還好。”
“但這還沒完。”裴複生又補充道:“昨晚中秋之夜,有人指使兩個臭小子在我家門口燒死了一籠子老鼠。總共十四只,十大,四小。”
“這……這是在……”胡建承懵得講不出話來。
裴複生雙眼直勾勾地盯住他:“胡副署長,當真不清楚這些事嗎?”
“我?我怎麽知道?我為什麽會知道?若不是你今日提起,我都多少年沒想起來這檔子事兒了。”
裴複生不答話,仍舊死死盯住他。
胡建承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開始與之對視,并反問:“哦,我明白了。你該不會懷疑這兩件事兒是我暗中找人做的吧。所以特地跑來一趟找我興師問罪?”
裴複生扭過臉,看向了別處。
“呵,簡直可笑至極。這麽多年我們都井水不犯河水,甚至都沒怎麽聯系過。我為什麽要憑白無故地突然做這些事情。我現在過得安安穩穩妥妥當當,重翻這些舊賬,對我有什麽好處嗎?”
胡副署長的語氣義正言辭,沒有一點兒露怯。更主要的,他剛才的反應确實震驚;不像是事先知道這些內幕。所以裴複生信了。
“但如果不是你的話,那你告訴我,還有可能是誰?”
“這個……”胡建承一手抱胸,一手摸着自己的下巴。“還真不好說。什麽人會過了二十年之後,仍咬着這事兒不放?他出于什麽目的呢?”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又繼續交流了幾句。可惜,沒讨論出什麽結果。
裴複生只得悻悻離開。
走之前扔下一句狠話:“這事兒八成還有後續,咱們就等着吧。既然有舊友主動找上門來,那可能惹上大麻煩的人,絕對不會只有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