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日子轉眼到了十月末。
巾華女子中學的文藝彙演,在瑞歌大禮堂如期舉行。
裴複生帶着邵齊眉與芸秀共同受邀參加;謹初與譽衡這天也推掉了手頭的事,前來觀看妹妹演出。鄧绮娜沒來,因為壓根就沒人告訴過她這個消息。奕霜霏卻來了。這段時間她借練琴的契機,曾多次向裴譽恬暗示:只要自己坐在臺下,對方彈琴就不會緊張。小恬心思單純,對人毫不設防。于是真就去幫她弄了張入場券。
裴家幾口人都坐在正中間的位置。裴複生帶着兩位夫人坐在前排,裴家兩兄弟和奕霜霏坐他們後面。
裴譽恬的鋼琴獨奏安排在倒數第四個,她演完之後,整場文藝彙演也就基本快結束了。不過臺下觀衆大都遵守禮儀,提前退場的人不多。
奕霜霏聽完三小姐的演奏,借着去衛生間的由頭,離開了自己的座位。
沒一會兒,一個小朋友竄過來,遞給裴老爺一張紙條,然後什麽話都沒說就跑開了。裴複生打開一看,上面寫着:“我知道燈在你手上,速來後臺”。落款為:隴山張老板。
他心頭猛顫,立即把紙條揉成一團,緊捏在手中。
為什麽會有人知道五彩琉璃燈的事情?連胡建承都不清楚那盞燈的存在。這是……新設置的陷阱嗎?
但現實卻沒那麽多時間容他多想。一直以來,他都在明,而那個背後搗鬼者在暗。如若此時不去赴約,他不确定對方還會使出什麽招數。無奈,只得起身向後臺走去。
裴謹初一直留心觀察着這邊的動向。奕霜霏走了,父親也走了。他有種不好的預感,于是也離開座位、悄悄跟随父親而去。
裴複生來到後臺,在一衆候場的演職人員中,沒有發現那位“張老板”的身影。忽然,先前給他遞紙條的那個小朋友又跑來了,并塞給他一張新紙條。他疑惑地打開,紙條上書:請上二樓。
哼!故弄玄虛。他将兩張紙條都塞進褲兜,拄着拐杖,上到二樓。
二樓沒什麽人,只有一些照射舞臺的燈具和帷幕伸縮裝置。
裴複生四下掃視,沒瞧見任何動靜,便沖着空曠處喊了一聲:“嘿,我來了。還請老朋友出來一見。”
這時,在前方某個看不見的角落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忽近忽遠,時有時無,像是一群幽靈在喃喃低語。
詭異,如伏地生長的荊棘藤蔓,于黑暗中漸漸向四周蔓延開來。
裴複生被莫名地吸引,壯起膽,不自覺朝那個方向一步步移去。
突然,一件黑色長袍從陰暗處飛速竄出,竄到半空中,轉了兩圈,噶然停住。
它就那麽懸挂在那兒——沒依靠任何外力的懸挂。不左右搖擺,也不上下晃動。袖口和衣襟處,被不知哪兒來的陰風吹得拼命顫抖。整件袍子是鼓囊囊的,像被人穿在身上一樣。但袍子裏面卻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
漆黑房間內,一件空蕩蕩的衣服就這樣擱眼前飄着,景象實在過于駭人。裴複生也着實被吓到了,連連後退幾步。
可更恐怖的事情,還在後面。
“裴……複……生……”那袍子竟然開口說了話!先是一個滄桑的老年男聲:“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兒明明救過你的性命。”
“裴……複……生……”袍子又換成一個幽怨的年輕女聲:“你為什麽這麽狠心,連我的孩子們都不肯放過!”
“裴……複……生……”袍子再度變成一個憤怒老太太的聲音:“你這個畜生!你賠我一家人的命來!”
裴複生害怕到不行,口中失智般自言自語道:“不……不是我。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那件黑袍緩緩從空中飄落,飄到他面前直直站着,又變成一個青年男人的聲音:“二十年了,你知道我現在已成什麽樣子了嗎?你睜開眼睛看看,好好看看我……”
話音剛落,就見袍子裏面好像有什麽東西開始蠕動。由腹部向上,一點一點,最後到達領口。下一步就要呼之欲出。
裴複生的視線也随着那團東西,一寸一寸上移。他的恐懼已經飙到頂點,不知眼前将會出現什麽妖魔鬼怪。
那東西似乎有種魔力,将他整個人牢牢吸住。不敢去看,卻又不得不看。它故意在領口處打轉、徘徊,左磨右蹭,把對手的緊張情緒勾釣到極致。
突然,它“嗖”地一下從領口鑽出來,直飛到你面前,不給人任何心理準備。
——那是一顆骷髅!眼窩處兩個巨大的黑洞,直愣愣盯住裴複生。嘴半張着,卻不出聲,一副欲說又不能言的痛苦模樣。
骷髅離開長袍,慢慢飛過來。距離越來越近,就快貼到臉上。
裴複生已被吓得魂飛魄散,後退時一個踉跄跌倒在地上。他顧不得許多,爬起來就跑。而那顆頭顱,連帶着那件空蕩蕩的袍子,則在後面追擊他,一步不落。
裴複生瘋狂逃竄、慌不擇路。一個不小心,雙腳踏空從二樓摔了下去,剛好摔到一樓演出舞臺上。
“嘭”一聲,全場觀衆驚呆。
裴譽衡、校長以及舞臺側幕處的工作人員,都趕緊沖上前去,将其扶起。在衆人還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的時候,舞臺頂部忽然又落下兩條豎幅标語。一左一右,字體醒目。
左邊寫着:“衣冠禽獸裴複生,虛名僞善诳世人。”右邊寫着:“善長仁翁裝模樣,殺人放火才是真。”
臺下瞬間一片嘩然,議論不斷。幾名記者争先恐後沖到最前面,舉起相機就“咔嚓咔嚓”一頓狂拍。
負責演出流程的一名老師反應倒快,趕緊命人到後臺去把标語扯下,然後呵斥記者們不要再拍了。同時,還安撫在場觀衆,請大家稍安勿躁。承諾花兩分鐘時間把舞臺清理完後,表演還将繼續。
騷亂中,奕霜霏悄悄從後臺繞回到自己座位,裝出一副搞不清楚狀況的模樣。
随後,裴謹初也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拼命擠到父親身邊,查看其傷情。
裴複生應該是摔斷了左腿,疼痛難忍。骨盆或許也出了些問題,當即就被送去了醫院。一行人也焦急萬分地跟着來到醫院。
醫生檢查完,确定是左腿小骨骨折,骨盆也有些裂紋。腿部需要打石膏,然後卧床休息。
好在骨折不算什麽特別嚴重的傷,只是行動不便、需要人照顧罷了。既無性命之憂,一家人也就安下心來。
裴複生坐在輪椅上,被二太太邵齊眉從病房裏推出來。衆人馬上圍過去,噓寒問暖。
他原本神情沮喪、失魂落魄,誰也懶得理。可一擡眼,無意瞥見了站在遠處的奕霜霏,忽然就像受了什麽刺激一般。立即擡起胳膊指着她:“你,過來。”
奕霜霏頓生警覺,佯裝懵懂地謹慎走了過來。
“真是巧啊,剛好你今天也在這兒。”
“三小姐……說她上臺彈琴會緊張,所以……才特地請我過來,坐下面幫她加油鼓勁的。”
裴譽恬見父親開始質問這件事,馬上站出來作證:“是啊,爹。是我請霜霏姐姐過來的。有她在,我才覺得穩妥一些。”
裴複生沒有理會自己的女兒,仍舊逮着奕霜霏問:“你給我說實話,我從二樓摔下來的時候,你人在哪裏?在自己的位置上嗎?”
奕霜霏感到奇怪,他為什麽會這麽問?難道,他一直沒解除對自己的懷疑嗎?
“我……”她還是決定不撒謊。“我不在位置上。那會兒,我剛好去衛生間了。”
“衛生間?哼。”裴複生不太相信地撇了撇嘴,“誰能證明?”
“我離開之前,跟二少爺打過招呼的。說要去一下衛生間。”
裴譽衡一聽提及到自己,趕忙接話:“哦,對。她确實跟我講過。”
裴複生依舊不信:“即使打過招呼,也不能說明真就去了衛生間。你同樣可以去別的地方啊。”他右手陡然發力,一把拽過奕霜霏的胳膊:“你有沒有去過後臺?”
這突如其來的魯莽舉動,震驚了衆人。
“父親!”
“老爺!”
裴複生全然不顧家人的反應,再次嚴聲威脅道:“說!你到底有沒有去過後臺?”
“我……”
未等奕霜霏作出回答,裴謹初就搶先開了口:“父親,她确實去了衛生間。我看見她進去的。”
“你?!”裴複生扭頭望向兒子,“又是你?”
裴謹初急忙顯出恭敬之态,謙卑地說:“您摔下來之前……我剛好也去了趟衛生間。就是在那時,親眼看見她進了女廁。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沒能在第一時間趕到您身邊。”
裴複生冷面無言。
裴謹初又不緊不慢補充道:“譽衡一直都坐在我旁邊。他可以證明當時……我不在自己的位置上。”
“呃……”裴譽衡又莫名奇妙被提及了,只好再次作證:“大哥當時……确實不在,奕霜霏也不在。他們兩人……位置的确都空着。”
裴複生深吸一口氣,松開了手。
奕霜霏趕緊收回自己的胳膊,躲到裴譽衡身後。她不知道大少爺這次為何又要出面幫襯自己,也甚是疑惑。但現在情勢緊迫,只能順着他的話編下去。
“謹初,這可已經是第二次了。真有這麽巧嗎?”裴複生诘問。
裴謹初低下頭,面色略顯為難。但仍一口咬定:“父親,我也不知該怎麽解釋。但……确實就是這麽巧。”
裴複生瞟了他一眼,剛才那股咄咄逼人的厲害勁兒,忽然就毫無緣由地消失了。他向後一仰,整個身體重心都倚在輪椅靠背上。眼睛直愣愣望向天花板,麻木地說出兩個字:“回家。”
從醫院一出來,奕霜霏就與裴家人分道揚镳了。
她悄悄潛回了瑞歌大禮堂。之前事出緊急,她就順手把那件黑色長袍與骷髅藏到了二樓某處堆放雜物的旮旯。現在,必須得去把這兩件“贓物”取出來,銷毀。
她趁人不備溜到後臺,發現“那包東西”仍在那裏,松一口氣。然後小心翼翼抱起“包袱”,若無其事走出禮堂。接着叫了輛黃包車,去到偏遠城郊,毫不猶豫将那“包袱”扔到了人煙稀少處。
回家路上,奕霜霏反複思索一個問題——為什麽大少爺要兩次三番地幫自己解圍?莫非……他知道了一些機密事情?
但是講不通啊。作為裴家嫡長子,就算真知道了某些內情,也應該是義憤填膺地站出來揭發自己,将“敵人”趕走;而絕不該像現在這樣反其道而行之,胳膊肘朝外拐。
一次這樣,兩次又這樣,不可能是巧合。
他,究竟想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