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裴謹初趁着父親手術住院的這幾天,悄悄幹了件“非君子所為”的事兒。
他暗中去弄了一套竊聽設備,偷摸着裝進了父親的書房。于是這天,他第一次聽到了裴複生與胡建承二人的談話。
聽到錄音的那一刻,他的心是有強烈顫動的。畢竟之前無論怎麽懷疑、無論多有把握,也都僅僅只是懷疑。而現在,一切猜測都被鐵板釘釘般證實了。
——父親的的确确是當年張家滅門慘案的幕後兇手,并且嚴重做賊心虛。已被奕霜霏的一系列報複手段吓得失了神智。而那位姓胡的醫藥副署長,也一點不簡單。與父親聯系緊密,根本不是為了什麽做藥材生意。他就是一個當年事件的知情者。甚至,還有可能是個參與者!
當真相被撕開一道裂縫,讓你窺見其肮髒的真容,那種心痛感,果然比隔着層層外包裝去連蒙帶猜要強烈得多。
在錄音的末尾,兩人提及到奕霜霏,并且又想設計去試探那丫頭。這一點讓裴謹初頗為憂心。看來往後這段日子,他又得替她加倍提防着了。
* * *
經過大半個月的漫長等待,私家偵探終于從漢中回來。也帶回了令人震驚的消息。
那個叫做“裴謹初”的人,做過官,也丢過官;中過功名,也被革過功名。再匹配上年紀這一特征,很大可能就是現如今的裴複生啊!
關于父親早年的一些趣聞轶事,二太太邵齊眉偶爾在閑聊中提過幾嘴,所以裴謹初有一些模糊的大致印象。
可如果“裴謹初”就是父親本人,那這名字又怎麽會落到自己頭上呢?莫非……自己真不是裴家親生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才剛剛确認了父親與張家慘案的關系,現在,自己的身世又變得這般撲朔迷離了。
裴謹初都不太敢往下細想。直覺告訴他,越深入挖掘下去,越會有可怕的東西顯現。這件事,必然足以颠覆這個穩定了二十年的“美滿”的家。
數日後的傍晚,天空突然烏雲大作、電閃雷鳴,眼看暴雨将至。
裴謹初草草收拾了一下東西,趕在大雨之前回到了家。不過,他在半路上偷偷買了個小燭臺和兩只蠟燭藏在包裏——這是今晚他可能會用到的道具。
晚飯後,衆人各自回房。屋外大雨瓢潑、寸步難行,每個人不得不關在自己的卧室裏找樂子。
裴謹初随口扯了個理由,支開客廳裏的女傭,自己偷溜了出去。他趁人不備潛入電路房,用事先揣在兜裏的鐵鉗,剪斷了全屋主線。
“啪”一下,整個裴家大院突然漆黑一片!
“噫,怎麽回事啊?”
“停電了嗎?”
“老周!老周!為什麽黑了?”
衆人紛紛打開房門,相互詢問。可由于光線太暗,不便走動,所以大家都沒離開自己的房間。
“回禀老爺、太太,”周管家急沖沖奔入客廳,朝着樓上各個房間喊:“可能是由于雨太大,電線短路了。我這就去找人來修。各位都先待在原地,別亂動。”
“那你快着點兒!”邵齊眉不耐煩地吼道:“整個家連根蠟燭都沒有。總不能一晚上就這麽黑燈瞎火的呀!趕緊的,把師傅請過來。”
“诶!”周管家不知從哪兒摸了把傘,舉着跑了出去。
看來,屋裏不預備一點燭火還是不行啊。電燈那洋玩意兒,不保險。
此刻,裴家老老小小每一個人,心裏都是這麽抱怨的。可惜啊,老爺子不準。他是明令禁止家中燃火。于是,今晚就弄成了這般狼狽局面。
裴謹初穿着一件中長的黑色呢子外套,在漆黑雨夜的掩護下,又偷溜回了自己卧室。沒有人發現他。
他拿出回家路上買好的蠟燭與燭臺,又抓了盒火柴,悄然鑽進父親的房間。
“誰啊?”裴複生聽見動靜,問了一句。
“是我。”
“謹初?有事麽?”
裴複生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疲倦至極。可以想象,終日坐着輪椅郁郁寡歡、承受□□與精神的雙重折磨,對人也是一種極大的消耗。
“父親,”裴謹初一邊表明來意一邊輕輕關上房門,“兒子有幾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特來向您請教一二。”
“什麽重要事情非得這會兒跑來問?”裴複生興致索然。“連一絲亮光都沒有。還是明天白天再說吧。”
裴謹初不緊不慢,像往常一樣恭敬地回他:“不會耽誤您太長時間的,幾分鐘就好。而且……我這裏有光。”說完,拿出燭臺,劃了根火柴将蠟燭點燃了。
“你……!”裴複生乍驚,整個人都不自覺在椅子上彈了一下。“你那兒怎麽有蠟燭?不是早就吩咐過,家裏所有蠟燭都必須扔掉的嗎?!”
“父親莫慌。”裴謹初用手護住那一點微光,将燭臺擱置在窗邊的一張書桌上。謊話張嘴就來:“這是我房間書櫃的一個角落裏翻出來的,興許當時沒收拾幹淨。好在,今日竟派上了用場。”
“拿走!我不需要。”裴複生邊說邊轉動輪椅,使自己背對着燭光。
“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我馬上就走。”
裴複生輕嘆一口氣,微微側了下臉,百般無奈道:“你究竟想問什麽呀?”
“父親,您是否去過隴山縣?”
哪兒?!
裴複生猛一轉頭:“你再說一遍?!”
“您曾經……是否有去過隴山縣?”裴謹初輕聲重複道。并在後面添了一句:“是否認識一個叫做張賢祖的人?”
“你問他做什麽?”
裴謹初不答,只接着問:“您知道張家那把大火,是誰放的嗎?”
“張家人……”裴複生将腦袋轉了回去,以緩解遭遇措手不及時內心的慌亂。“你……從哪兒聽說的這些事?”
“聽父親這講話語氣,應該都是真的了。”
“什麽真的假的?我問你從哪兒知道的這些事?!”裴複生激動得在輪椅扶手上狠錘了幾下。
可裴謹初依然不答他,堅持按自己的節奏往下走:“‘裴謹初’這個名字原本不是屬于我的,而是另有其人。對嗎?它一開始……”他故意頓了頓,“是父親您的名字。”
裴複生極度震驚,完全沒料到話題會深入到這個層次。他努力掩飾住心裏的恐慌,想用假裝出來的憤怒來吓退敵人。
他轉動輪椅,回過身面對兒子,兇悍質問道:“你還知道些什麽?是誰,是誰告訴你的?!”
“不是誰告訴我的。是我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父親,您相信這世界上……有鬼嗎?”
一個簡簡單單的“鬼”字,瞬間就将裴複生剛剛積攢起的一丁點氣勢,輕易擊碎了。窗外瓢潑的大雨,漆黑的房間,将氣氛渲染的剛剛好。“……什麽……鬼?你給我說清楚?”
裴謹初半垂下眼眸,娓娓道來:“我看見西郊樹林的無字碑,在午夜時分會滲血,顯示出逝者的名字;我看見瑞歌劇院的二樓後臺,有一具骷髅穿着一件黑色長袍,在空中來回飄蕩;我看見家中牆壁,會無緣無故現出完全相同的一句咒語,如冤魂的毒誓。我平時還能聽見很多莫名奇妙的聲音,好像一群男男女女貼在我耳邊哭泣,哀痛地向我傾訴一些事情——一些發生在二十年前、很是悲慘的事情。”
他之所以會這麽講,除了制造氣氛恐吓對方之外,也是為了保護奕霜霏。希望父親不要再懷疑她。
裴謹初的聲音不疾不徐,從容恬淡。如此荒謬詭異之事,竟被其說得如吃飯睡覺一般稀松平常。甚至還有幾分賞心悅目!愈是這樣,愈讓人覺得恐怖。
“父親,我知道這些場景您也一樣經歷過。若非怨鬼魂靈所為,那又會是什麽呢?”
裴複生吓得身體開始不住發抖:“你……你真的都看見了?還有人跟你說話?他們……他們都告訴了你些什麽?”
“他們告訴我……”裴謹初故意賣了下關子,“其實我并不是裴家的嫡傳血脈。”
裴複生雙目圓睜,滿臉寫滿不可置信。
“我的親生父親……是姓張的。我是張家的孩子。”
一道閃電劈下來,滾滾雷聲接踵而至。
這句話才是裴謹初今晚的終極目标!
前面那些,他已經明确知道答案了。從頭講一遍,不過為了循序漸進、抛磚引玉。而這個問題,才是他目前最最關心、最需要求證真僞的。
他擡起眼睫,忽然直視父親。鏡片後的雙眸不怒不威,不狠戾也不焦躁。就那麽平靜地望着。
而在這綿柔目光的注視之下,裴複生卻能感到有無數鋼針飛了過來,紮在自己身上,紮進自己心裏。
“父親,我是姓張的,對嗎?”
又一道巨大的閃電劈下來,霎時間,把房間內照得雪白透亮。轟隆隆的雷聲震耳欲聾,像是天神拍下了驚堂木,要對這世間誅邪作出最後的審判。
裴複生在光影交錯中,隐約産生了幻覺。似乎此刻站在面前的不是那個養育了二十多年的乖巧孩子,而是一只從般若地獄裏爬出來的複仇惡鬼。雖然這只“惡鬼”長得眉清目秀雅正溫潤,但卻比那些兇煞猙獰血目獠牙的惡鬼,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你……你……”他擡起一只胳膊,突然急速地喘息起來。“你給我滾!給我滾出去!”他用盡全身力氣拼命喊:“不肖子!把你的蠟燭拿走,拿走!我再也不要看見你!永遠都不想再看見你!”
聲嘶力竭的叫嚷聲,把其他人全都吸引了過來。衆人摸着黑,來到裴複生的房間。
“老爺,發生什麽事了?”
“大哥?你怎麽在這兒?”
“咦,這裏怎麽有支蠟燭?家裏不是不許點蠟燭了嗎?”
……
裴謹初連退幾步,避讓到牆角,不做辯解一言不發。
裴複生緊緊捂住胸口,嘴裏只反複念叨着一句:“趕他走……趕他走……這個家已經容不下他了!”
說着說着,忽然身體一挺,脖子後仰,整個人硬邦邦歪在輪椅上抽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