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在中午放學鈴響起之前看了好幾次手表,這個上午的時間似乎過得格外慢,鐘表上的指針像是被誰套了個0.5倍速。等到了午飯時間,高三樓總算是響着鈴開了門,我拎着書包踩着點沖出去,忘了跟他說再見。
我急着回家吃飯,然後擠時間去給他買個水杯。
我父母中午都在單位食堂吃飯,并不回家。我徑直跑到書桌旁,掀開桌布,猶豫了一下,但最後還是伸出手,拿了幾百塊錢。
啊......別了,我親愛的小金庫!別了,我好不容易攢下的錢!
我當時是真的有點傻了。人家怎麽會缺這麽個杯子呢?但我就是颠兒颠兒地跑去買了,我只是想着,起碼別讓他湊合。
玻璃杯太容易燙手,我想給他買個保溫杯。但我還是高估了那家叫做‘一棵樹’的文具店。一家連好用的黑筆都湊不出一把的文具店,怎麽可能會有好用的杯子呢?貨架上保溫杯不少,但我在店裏轉了幾個來回,都沒看到可靠的——這一排排的水杯,看着似乎還不錯,但仔細一想,連标簽和合格證都沒有,也沒有外包裝,就這樣擺在貨架上,路過的人随手就能擰開杯蓋,這讓我怎麽放心?算啦算啦。
好在還有萬能的商業街,我又跑到商業街去找,但挑來看去也沒發現特別滿意的。這個顏色太豔,那個造型太笨,左邊這個容量太小了,右邊這個圖案太誇張。一家不滿意就換下一家,看完下一家又覺得下下家可能會更好。我像是幼兒讀物裏那只在桃園挑桃子的猴子,挑挑揀揀,最後什麽都沒選。總之,我花了一中午的時間,也沒能挑出一個合适的。
我還沒吃飯,又怕去晚了高三樓就關門了,只好餓着肚子跑回學校。這裏的寒風從來不讓任何人失望,是真的很涼。寒風抽得我指尖通紅手背生疼,我一路悶頭跑到高三樓樓下,又自覺地輕聲慢步走進自習室——老劉怎麽說的來着?
“你們這些小兔崽子,不管在哪,都得有點素質!不許給我丢臉!”
等我踩着上課鈴走進自習室,林物華已經在座位上學習了。等我走到作為上,他擡起頭看我一眼,頓了一下,又輕輕笑開:“頭發怎麽被吹成這個樣子?”
我沒聽清,懵懵地反問:“嗯?”
他沒再說話,而是伸手指了指我的劉海:“頭發,都被吹亂了。笨呢。”
我伸手抓了抓劉海,低着頭,不和他對視。
他遞過來一個烏龜封面的文件夾,故作神秘地說:“給你看看這個。”
我打開一看,文件夾只用了最前面的幾張,裏面夾着我們之前拿來說些廢話的那幾張草稿紙,角落裏還标注了日期。
他指着最前面的那一頁,頗有些得意地說:“圖書館裏寫的這張草稿紙,我忘了夾在哪本題裏了,剛才找了好半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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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才沒在學習嗎?”
“沒啊。”
我很兇:“你們高二都這麽閑?還有一年多就高考了,可長點心吧!”
“也不至于忙到這種程度啊,寫點東西的時間還是有的。再說,我今天上午一直都在學習,不知道是誰一直走神,還扯衣袖看手表好幾次。”
原來他注意到了。好吧,我今天一上午确實是沒學多少。大師,承認是不可能承認的,就算事實擺在我面前,就算我作為當事人對這一切心知肚明,也還是要嘴硬:“你要是一直注意力集中,怎麽會注意到我看表?我們都走神了,就誰也別說誰了吧!”
林物華拿起那個文件夾:“你還看不看啦?”
我一把搶過來,還要接着兇他:“看!當然看!為什麽不看!”
翻到最新的一張,林物華在那張紙上把我們上午聊天的內容記了個大概,又标上日期,還要用紅筆在旁邊批注:“夏某最近不管我叫學長了。非常嚣張、狂妄、可惡、找打、”
我說:“你寫多了一個頓號吧。”
“暫時想不出別的形容詞,以後想起來再往上添。”
我也拿出紅筆,在他的批注下怼他:“林學長也太沒文化了吧。”
我問他:“你留着這些草稿紙幹嘛啊?留着作紀念嗎?我怎麽覺得這有點像女孩會做的事。”他說:“別搞這些刻板印象啊。”
我說:“那我也要寫點東西”,然後擡手就從我的草稿本上扯了一張紙下來,學着他标了時間,寫:“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以為你是非常安靜的人。實際上,你好像比我還要更鬧騰一點。”
屋裏沒有別人,小聲說話也不會被老師敲門。但我就是想把有些話寫在本上。寫出來跟說出來有時候是不一樣的嘛。
“???覺得我安靜?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在草稿紙上也跟你聊了幾句吧,你從哪裏看出我安靜?”
“在縣圖書館是你第一次見我,不是我第一次見你。我第一次見你是在校門口的文具店。我抓了好大一把黑筆,全是不太好用的。早知道就買你拿的那一種了。”
這次他皺着眉,寫了很久才重新遞給我:“你之前沒來過這邊吧?‘一棵樹’是這學期新開的,我也只去過那一次。誰能想得到一家店會這麽離譜,進的貨全是不太好的。我就沒聽過誰說在他們家買到了好用的筆,感覺這家店要開不下去了。如今也只能騙騙從來沒去過的人吧。凡是去過的人,應該都不會想要再去第二次了。進的貨質量不好,店裏的裝修也醜得讓人皺眉,也确實沒什麽接着開下去的必要。”
兩三個小時前剛去了第二次的我:......
“是沒來過,我不是本地人。我們那邊沒幾個學生了,學校辦不下去,都關了。所以我只能來這邊上學。當時沒想到這家店這麽不靠譜。”
我的同情心又開始作祟,我接着寫:“但是你說,要是真的倒閉、從今關門的話,要虧好多錢吧。學校周圍的商服,租金肯定很高。屋裏的那些吊燈、貨架,看起來都不便宜啊。還有那麽多積壓着賣不出去的文具,該怎麽辦呢?可是要是撐到店鋪到期,電費也是一大筆支出吧。”
“哈哈哈,管他呢,反正花的不是我們的錢。”
咚咚。咚咚。
他輕輕敲了幾下桌子,我猛地回過神來,跟他道歉。我剛才發現了一道不太能理解的題,只好問他。我起初很認真地在聽,可是後面聽着聽着就又不自覺地走神。
我印象裏的林物華是比較善解人意的,而事實似乎正是如此。比如,他一直沒有開口問我上午為什麽那麽急地跑出去,此刻也沒有因為我頻繁的走神而生氣,但這不妨礙我因為耽誤了他的時間感到尴尬。
“怎麽啦?今天總走神呢。”
我随便找了個理由:“忘了吃午飯了,有點餓。”
我不是故意要撒謊的,不過,這似乎也不算撒謊,因為我是真的沒吃午飯,也是真的很餓。
“中午沒回家嗎?”
“我爸媽在單位食堂吃飯,中午都是讓我自己買點吃。”
“哎喲......”他皺起眉,然後有點埋怨地問我:“怎麽不早說呢,我有餅幹。”
然後他真的從書包裏掏出了幾包餅幹。我接過來吃了一小包,心想:“這下更沒有走神的理由了,好好學習吧!”
幾塊餅幹下肚,我竟然真的沒有再走神,只是手還有點隐隐的疼。在外面被冷風吹了很久,高三樓裏又陰冷,我每寫一會就不得不放下筆,用力握拳再伸開,活動一下手指。
後面我手實在涼得難受,各個指節都針紮似的疼,只好合上題,拿出生物錯題本,兩手插兜背知識點。
他從書包裏拿了兩張暖貼,撕開外包裝放在桌上,卻不撕開背面的那層膠。
兜裏一暖,我回過神,發現他把已經晾熱了的暖貼塞進了我校服兜裏。然後他半帶埋怨地問我:“在外面幹嘛了,手這麽涼。”
我當然不能說是為了給他買個杯子跑了老遠到商業街去,只能嗯嗯啊啊地搪塞過去了,他點點頭,沒有多問。
我最後還是兜了一大圈,買到了據說還不錯的杯子。這杯子其實有點小貴,如果是送給自己,我肯定是舍不得的,但一想到是要送給他,我又開始嫌便宜,免不了地忐忑着:“也不知道人家會不會嫌棄,是不是得買個更貴點的才算拿得出手?”
我有一個看起來不大靠譜但實際很實在的朋友,叫蘇爍。此時我心煩,只好又去打擾他,我問他:“送別人杯子,要什麽價位的才算合适呢?”
我想了想,又補充:“不是特別熟的人,但也不是不熟。才認識了差不多班個學期。他總給我講題,幫了我很多,但是這個杯子也不是用來表示感謝的。”
對面發來了六個句號:“。。。。。。”
“?”
“省略號表示無語,我這六個句號,是放大版的省略號,是無語plus,懂嗎?認識我這麽多年也不說送我個杯子,我連要什麽顏色都想好了,結果不是送我的。”
我還沒想好回複什麽,對面的消息就又發過來:“好端端送人家杯子幹什麽?送杯子可是可以有好幾種解釋呢。你是想送他‘杯具’,還是想送他‘一輩子’?”
如果不是隔着屏幕,我的拳頭指定是要落到他肩上。我學着他,也敲了六個句號發過去:“哪有那麽多含義。。。。。。他原來的水杯碎了,所以送一個。”
“碎了?他之前用玻璃杯啊?那萬一人家不喜歡保溫杯呢?要是還沒買的話就先別買了吧,別最後買回來人家不喜歡。”
壞了,我壓根沒往這邊想。這下可好,我更心煩了,又和他聊了幾句就說了再見。
我把手機往床上一扔,心一橫:就是要送!嫌不嫌棄我都要送!
我後來找了個課間,像他之前喊我出來一樣,跑到他們屋門口,拜托他們班長把他喊出來,兇巴巴地把杯子往他懷裏一塞:“以後不許用玻璃杯了,燙手!也不許喝涼水,自習室那麽冷!”兇完了,我沒看他的反應,喊了一句上課了,扭頭就跑。
我其實是怕的、忐忑的,但還是要嘴硬。于是那一天,我在我自己的草稿紙上寫:林物華喜不喜歡、看不看得起都不重要,我送了,我開心!他要是不喜歡,就是他的眼光有問題!反正不怨我,也不能怨杯子!不便宜了!要是他嫌棄,就要跟他決裂!沒有花了錢還遭嫌棄的道理!他喜不喜歡都無所謂!
話是這麽說,後來林物華跟我說自己很喜歡的時候,我還是開心的。并且為這件事,有些洋洋自得。
我把那張寫了大段文字的草稿紙團成一團扔掉,因為他這一句喜歡開心得冒泡。
我簡直不要太體貼!哼,他這輩子也就能遇到這麽好的一個我吧。
我很奇怪地自豪着。
早已入冬,我買了好大一箱暖貼,日日在書包裏備幾個。工作日,我下了晚自習就往高三樓跑,周末,我一大早就背着書包混在高三生裏跑進高三樓,風雪無阻。
這裏的冬雪往往是很吓人的,有時候下了大雪,風吹着雪,打着旋兒,像是要把路上的每個人都裹在風雪裏。我們頂着風,從雪殼裏拔出腿,再重重地向前踩下去。
這裏的大雪是真的很誇張。學校更誇張,雪這麽大,居然還不給我們放假。
但是,不管外面的雪有多大,我們都是不肯打傘的。雪天打傘,多奇怪!我們梗着脖子,悶頭走在路上,連冬季校服的帽子也不肯戴上,往往要等到了樓裏,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接了一領子的雪。一抖摟,一部分雪落到衣服裏,冰得人連打幾個哆嗦。
我父母每到下着大雪的周末就要攔着我:“在家裏不是也能學習嗎?非要頂着這麽大的雪往學校跑嗎?平時是不得不去,周末放假了就別去了吧!”
我當然知道在家也能學習。算題、背書在哪裏不都是一樣的麽。只是,我常擔心,會不會有哪一天,他來了自習室,而我沒去?那就是錯過了一天,多可惜呢。
我風雪無阻地往高三樓裏跑,林物華竟也從不缺席。我們兩個心裏是隐隐有些較勁的,來得晚些的人肯定要受到另一個人的“嘲笑”。慢慢地,我們來得越來越早,等到最後,我們兩個都成為了周末一大早就站在校門口等着看門大爺來開門的學生。
我穿着高一的大紅色棉校服,他穿着高二的深藍色棉校服,把自習室的通行徽章別在胸口,混在一群穿着橙色棉校服的高三生裏,雙手插兜跺着腳等待開校門。
高三生有專門的通道,等開了校門,看門大爺會攔住我們,挨個看我們的那個能充當自習室憑證的徽章,然後擺擺手讓我們進校園,還會在背後喊一句:“孩子們,努力!用功!時光不待人那!現在不努力,老了可就後悔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