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讓林物華消消停停地穿上這件校服不難,但是要讓他的視線在這件校服上多停留一段時間,那無異于要殺了他,甚至還不如直接殺了他。
在去高三樓的路上,在林物華第n次低頭盯着這件校服的前襟嘆氣的時候,我忍不住笑了出來,而且越笑越覺得好笑,越笑越想笑,頗有止不住的架勢。
林物華癟着嘴看我,裝出一副可憐的模樣。我扭過頭去不看他:“不許在我面前裝可憐啊,太犯規了。”
他原本走在我左邊,我把頭轉向右邊後,他就跑到我右邊來。我再把頭轉到左邊,他又繞回我左邊去。幾個循環下來,在我又一次扭頭不看他之後,他伸胳膊勾住了我的肩:“不許再轉過去。”
我問他:“雪這麽厚,你繞來繞去不累麽?”
勾着肩膀,這距離确實是很近,近得仿佛能聽見他清晰的呼吸聲,他呼吸時的白霧,似乎要打在我臉上。太近了,真的太近了。我想把他輕輕推開,又不是很想。
穿着厚重的校服走在雪地裏,本身走路就很不便了,他還要伸胳膊摟着我的肩;摟一下也就罷了,還偏偏不肯松手。
我嘴上喊着:“煩人呢!”實際上卻在心裏偷偷想着:“慢一點走吧,稍微多摟一會也沒關系的吧。”
他摟得緊,走着走着又得寸進尺地摟上我的脖子。我比他矮一些,他這樣倒也不費什麽力。我當然不會推開他,于是我們兩個就這麽連體般,一步步挪進了自習室。
等進了自習室,我們走到各自的位置上。我一擡頭,猛然看見了牆上的監控攝像頭。我心髒一緊,想着:“壞了!”又突然反應過來:“我們兩個,是兩個男的,同性之間摟一下也沒什麽關系吧!”
于是我沖着那個攝像頭擡了一下下巴,像是在挑釁,心裏也确實在叫嚣着:“你看什麽!”
唉,要不怎麽說,人有時候就是很奇怪。監控攝像頭又做錯了什麽呢。
期末考試很快就來了,我們兩個都不意外地考得很好。
我頭一次考進了全校前幾名,林物華也考出了從未有過的高分。
我的班主任高興壞了,雖然在班級裏同學們面前沒說什麽,卻在課間叫我去辦公室,狠狠誇了我一頓,還給我爸連發好幾條微信。我不知道他具體發了什麽,但是我爸相當自豪地在我們一家三口的飯桌上說:“劉老師給我發了好幾條微信,還說咱家孩子太懂事了。我就說,咱家孩子不會讓我們失望!”
他破天荒地買了一瓶酒,給我媽倒了一點,又給自己滿上。我爸平時不喝酒,稍微喝點就有些上頭,他伸過手來使勁拍了拍我:“好兒子,爸爸這一輩子先是遇到你媽媽,然後有了你,爸爸別的什麽也不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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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平時是個波瀾不驚的人,此時攥着酒杯,也抿嘴偷笑:“哎,我太走運了,怎麽我的兒子這麽好呢?”
我低頭扒飯,也笑着。
不知道是不是哪位老師把我和林物華中的某一位當做了自己班上同學們的“榜樣”,等期末卷子講完,寒假一放,我們再起早到校門口等待開門,發現衣襟上別着徽章的高一生多了很多。
林物華當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揣着手跺着腳,湊到我耳邊小聲說:“我們好像無意當中做了點好事兒?”
我點點頭。
他又說:“依我看,這些學生的家長,應該給我們送面錦旗。”
我噗嗤一下笑出聲:“那萬一有的學生花錢來了自習室,卻不學習呢?他們父母是不是該找我們兩個算賬?”
林物華一下直起身:“那還是算了吧,算了算了。我還是不要這面錦旗了。”
想着想着,我突然覺得好不合理,用胳膊肘捅了捅林物華,林物華湊過來,我小聲說:“他們來得晚,和咱們花了一樣的錢,只能在自習室學一個寒假,這性價比可不高。這麽一算,好像比去校外自習室學習還貴呢。”
林物華嘆了口氣:“在孩子身上投資,家長都不會太摳門的。”
我想想有理,點點頭,又感嘆了一番,可憐天下父母心。
今天開門大爺來得格外晚,我站在校門口,朝着平日裏看門大爺來的方向使勁伸頭。那群新來的高一學生似乎彼此認識,就在我們隔壁擠着,小聲地聊天。
天冷,我低頭跺腳,想着看門大爺何時才會踩着七彩祥雲來呢?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也不擡頭:“你幹嘛?”
我聽見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同學,請問你是夏映嗎?”好嘛,我以為是林物華呢。
我擡起頭看向他:“嗯,我是夏映。”
“我聽說過你,我是七班的班長,我叫李啓文。我們老師在家長會上提到你了。”他回手一指:“我們這一幫都是七班的,家長逼來的。”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那一夥人全都盯着我呢。我突然很警惕:“哇,你們不會是來尋仇的吧!”
那個男生嘿嘿一笑:“你這人說話咋這麽有意思呢。那肯定不是來尋仇的啊,來都來了,就好好學習吧,最起碼錢別白花。”然後他撓撓頭:“雖然我們這些人學習都不好,但是肯定都不是小混混。”
我剛想着要說些什麽,就聽到一聲大吼:“小子們!還進不進了!高三的都走幹淨了!排隊,給我看看你們的通行證!”看門大爺總把那個小徽章叫做通行證。
我們一窩蜂地沖進校門,在保安亭旁邊排隊。等大爺走到跟前,我還特意擠到大爺跟前喊了聲早上好。
“大爺早上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都想你了!”
這些七班的學生應該都是第一次進高三樓,沒見識過高三樓的陰冷。剛一進屋,我就聽見有人小聲嘀咕:“我擦!怎麽這麽冷呢!”
我書包裏有幾張暖貼,自習室桌子上還有一包備用的,加在一起竟然正好夠給這些新來的朋友一人發一張。有那麽幾個瞬間,我甚至要覺得他們是幼兒園的小孩,而我是他們的負責老師。
有幾個女生接過去暖貼,小聲沖我說謝謝。有個男生說自己正年輕血氣方剛用不上這玩意,我問他:“你不怕老寒腿麽?”然後強塞進他懷裏。等到最後,我走完一圈下來,發到我右手邊的這個男生。這個叫鄭武文的男生沖着我喊:“謝謝映哥!”
我盯着他:“你們班長還跟我說你們不是混混呢,我現在感覺他是在騙我。你這喊得我像是混混頭目。”
鄭武文明顯自來熟,接話接得飛快:“那你就是我們寨主呗!”
林物華打進了校園就一直沒說話,此時卻突然開口問他:“那壓寨夫人是誰?”
鄭武文也不管他是誰了,開口就說:“你想當你就當呗!”
林物華啧了一聲:“我怎麽就想當了?我什麽時候說我想當了?”
“那我說不準,反正我看你是挺想當這個壓寨夫人的。”
我們一屋子人都笑瘋了,又知道小內自習室規矩很多,怕打擾高三生,一個個死死捂着嘴。我拍着林物華的肩膀,笑得不行:“高二的學長,嘴怎麽這麽笨?連高一的都說不過了嗎!”
林物華還要嘴硬:“都是我讓着他!我吵架就沒輸過!”
鄭武文的嘴相當快:“我不用你讓着,咱倆比比!”
我們都笑瘋了。
在剛結束的這一學期裏,我常問林物華題。時間久了,可能是我的水平有所提高,漸漸也沒那麽多題需要問他。
但他就像是不習慣似的,撕下一張草稿紙來問我:“最近怎麽沒題了?”
“什麽沒題?”
“就,你不會的題啊,最近怎麽都不問我了?都拿去問別人了嗎?”
“沒啊,最近沒什麽不會的了。我之前有好多不會的題,想問你,又怕你嫌我笨,怕打擾你,怕耽誤你時間。我現在沒那麽多不會的題了,不用總打擾你。挺好的。”
“我不覺得打擾,也不覺得你笨,你也不會耽誤我的時間。下次有題直接問我就可以了,高考又不是不考高一的內容,我直接當做是在複習就可以。”
“哈哈哈哈哈,真不嫌我笨?”
“你不笨。偶爾笨點也沒關系,我又不會嫌棄你。”
好吧,不管這句話是不是出于真心,我都信了。
年關将至,七班的幾位同學一個個來得越來越晚,等過了小年,他們紛紛跟負責管理自習室的老師請了假,在表格上簽了名,說年前不會來了。自習室又恢複到只有我和林物華兩個人的狀态。我們一直這樣堅持着,直到臘月二十七那天早上,看門大爺舉着學校發的喇叭沖着我們兩個喊:“等到三十和初一,自習室就不開門了!自己記着點,可別又一大早跑過來,天這麽冷!你們兩個,好啊!就這麽學,就得這麽學!好孩子,有前途!過年的時候就先在家學吧,一樣的!”
不論隔了多遠,不管手上是不是拿了個喇叭,大爺和我們說話都是全靠喊的。我們也喊回去:“好!知道啦!大爺新年快樂!”
人少了,自習室冷得很明顯。高三已經放了假,別的自習室已經沒人來了,全樓只有這間自習室還沒上鎖。我覺得這棟樓現在冷清得有點吓人。
在高三樓裏開口說話,我總有種微妙的負罪感,再小聲我都會覺得心虛萬分。這時草稿紙就派上了用場,林物華還是像往常一樣,在草稿紙上标注日期,然後一張張夾進那個烏龜封面的文件夾。他還專門用紙把我們兩個的期中期末成績抄了上去,同樣标注好日期,收在文件夾裏。
我在紙上寫:“最近只有咱們兩個來上自習,還得折騰自習室負責老師來上班,我覺得有點對不起人家呢。”
“咱們交的自習室錢,應該就是負責老師看自習的工資吧。”
“話是這麽說吧...明天我不想來了。”
“那我也不來。”
“可是不來又有點浪費錢。”
“哈哈哈哈,所以到底來不來?”
“不來!”
等到了中午,我們在一樓找到了自習室的負責老師,簽了字,确認年前不會再來。
老師伸了個懶腰:“哎呀,今年是我放假最晚的一年。”
我有點不好意思,覺得這幾天給人家添了好多麻煩。老師卻說:“這有啥的,我掙的就是這個錢。老師看見你們這麽喜歡學習,都要高興死了。要是我兒子有你們一半的用功,我做夢都笑醒。行了,回家吧,過個好年!”
老師話不停,我們也不能直接扭頭離開,只好等老師鎖好門,再扭頭往操場走。
老師語速不快,走得也不快,我們兩個就慢吞吞地跟在老師身後,一路聽着:“堅持,學習就是得堅持。你們兩個就這麽堅持下去,等最後高考了,不管成績如何,你們父母、老師都會為你們感到驕傲的。學習确實苦,誰敢說學習不苦?你就可咱們全學校找、打着燈籠找,也找不出來哪個人說學習不苦。就算能找到,那也得是校長在那騙鬼呢。再怎麽苦,都得熬。”
老師擺擺手,說:“行了,你們快走吧,我腿腳不利索,不像你們年輕人。年後趕緊來學校上自習啊,我在自習室等着你們。”
我們背着書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林物華突然說:“咱們學校的老師差不多都是這風格。”
“嗯?”
“咱們學校的老師,都是勸學大師,說的話都差不多。我甚至要懷疑,是不是他們入職前咱們校長給他們背了一套模板,不背下來不給發工資。”
我笑出聲:“可能發模板的時候也順手給了看門大爺一份。”
林物華也跟着我笑:“我看也是。”
快過年了,我家裏熱鬧得很,幾乎天天都有來拜年的親戚朋友。
我其實不太喜歡社交,也不擅長和別人打交道,所以打了招呼、寒暄幾句就回了卧室。
我坐到書桌前,給林物華發消息:“在幹嘛?”
“在偷吃年貨。你呢?”
“還能幹嘛,在學習啊。”
“過年也不給自己放個假嗎?”
“不學習的話,就沒有不出去拜年的理由了。好煩啊。”
“熱鬧點不好嗎?”
“不是很喜歡熱鬧,我就喜歡一個人待着。我之前總是想,等哪年,讓我去開一家書店,不賣教輔資料的那種最純粹的書店。沒顧客的時候,我就消消停停看我的書,等有人來,我再起來忙活。這多好呢。”
“不賣教輔資料,你去哪裏掙錢養活自己?”
“所以也只能是想想啊。”
“一個人待着,不會覺得很孤單麽?”
“還好吧。在人多的地方生活,也不一定就不孤單啊。”
“哈哈哈,那倒也是。”
“唉,每次過年,吃年夜飯的時候我都覺得難熬。我家裏人都喜歡一大家子湊在一起,只有我不喜歡。大過年的,我又不能說什麽,不高興也不能表現出來。但真的很痛苦啊,對我來說。”
“那我到時候找你出來吧?”
“別啊,你們家還得吃年夜飯呢。其實熱鬧也挺好的,就是我不太喜歡。”
“你不喜歡,那就是不好。”
“哈哈哈,先不說了,再聊一會我手機就要鎖了。”
“什麽鎖了?”
“屏幕可用時間啊,我設置了每天一小時。”
“鎖了不也還能再打開嗎?”
“不行,不能打開,過年也不行,我得有自控力。”
“哈哈哈哈哈,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