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我沒有守歲的打算,準備早點睡覺,卻突然接到了林物華打來的電話。他在電話裏說:“我有兩個哥們兒,非嚷嚷着要在下學期跟咱們一起去自習室,你介不介意啊?”
我很納悶:“我又管不着人家,為什麽問我介不介意?”
林物華在電話那頭,我卻仿佛能看見他認真的表情:“不是管不管得着的事,我就是覺得應該問問你。”
我還是一頭霧水:“我介不介意有什麽用嗎?”
“有用啊,你介意我就不讓他們來了。”
“人家有腳,會自己走過來,你怎麽攔?”
林物華輕笑一聲:“我可以打他們一頓。”
我當然知道他這是在胡謅:“那要是這樣,我看你比我更像混混頭目。”
他問我:“那你是壓寨夫人麽?”
我也跟着他笑:“別胡扯啊,再瞎扯我就給你一拳!我當然不介意他們來啊。”
“那初二見?”
“啊?你大年初二就要去自習室嗎?”我有點遲疑,“我先不去了吧,最近過年偷了會懶,一時半會還不想奮鬥呢。”
平時,我腦子裏名為“學習”的那根弦繃得死緊,這幾天過年,這根弦乍一松,我倒有點不願意恢複到原來沒日沒夜學習的狀态中去了。
難怪我們班主任老劉這麽恨放假,我現在稍微能理解他一點了。
等到我終于下定決心,準備去學校上自習,已經出了初七。林物華在校門口站着,低頭盯着鞋面,一副無生氣的樣子。他聽見我喊,一轉過頭來就笑了,還笑話我偷懶,說我這次是徹底輸給他了。
我兇巴巴地怼回去:“我平時比你學得多,休息這幾天也沒啥!磨刀不誤砍柴工,你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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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物華又湊到我旁邊來找打:“我高一的時候好像年組名次比你現在的名次高。”
我無語:“說不定我高二的時候名次比你高!”
“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高考的時候誰省排名高。”
我扭過頭不看他:“幾年後的事,這誰說得清楚呢,反正我覺得是我!”
“不好說,我看你這學習的勁頭......啧啧啧。”
我撲上去,裝出一副要掐他脖子的模樣:“你給我把話說完!我學習勁頭怎麽了!”
其實我是沒有生氣的,但是勝負心作祟,我當然不會放下架子。等進了自習室,我轉過頭,盯着書本,心裏想着:“我要猛學一天,吓死他!我裝作生氣了,一上午不理他,他肯定是會來主動跟我搭話的吧。文件夾封面上的小烏龜,是不是會從他的桌面游到我的桌面上來?”
但是我想多了。
這一上午,我沒理他,他也沒理我。我逼着自己悶頭學了一上午,連挂在自習室黑板上的表都沒有擡頭看過一眼。他居然也就那麽安靜地學着,甚至同樣沒有要擡頭的意思。
快到中午了,我到底還是沉不住氣,拍拍他的胳膊,扔過一個紙團:“我剛才跟你生氣了,你沒看出來嗎?”
“啊?什麽時候?”
我無語了:“就剛才啊,我之前從來沒有整整一上午都不理你吧!今天開始學習之後我都沒看過你一眼啊!”
餘光裏,他扭過頭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在紙上寫了什麽。我接過來一看:“啊......你一上午不搭理我,是在表達你很生氣這件事嗎?我還以為是我的勸學奏效了呢。”
他生生給我氣笑了。
這話一出,我更不想理他了,伸手把紙團丢到他懷裏。他伸出胳膊,繞過塑料擋板,把手伸到我面前來,然後用食指和中指立在桌面上,比出一個倒着的“v”。
他看着我,表情裏有一絲微妙的驕傲。我其實看不懂這個手勢,但我腦補了很多。
啊......平時大家正着比“v”是“victory”的意思。他現在倒着比v,是失敗的意思嗎?是在說自己失敗了?在跟我認錯嗎?
林物華小聲開口,打斷了我的思緒:“你看這個小人!”
......
好的。
原來食指和中指分別代表了一個小人的兩條腿啊。
他說:“你看,我讓這個小人給你下跪道歉!”
然後他就真的讓那個“小人”瘋狂下跪,手指關節磕在桌面上,發出铛铛的響聲。我笑得不行,看他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又趕緊攔着他:“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我又不是真的生氣。”
“是不是真的生氣都是要哄的。”
哄屁!我一個大男人,哄我幹什麽?!
等到陽歷二月底,非畢業年級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那兩個高二的學長果真如約而至。其中一位學長是圓臉,戴着圓框眼鏡,笑起來像個小孩。另一位學長長得就很......怎麽說呢,長得就很“熱情”,一看就是個情感熱烈的人。
經過了上個學期,我和那幾位七班的同學也漸漸熟悉起來。不管是坐在我右手邊的接話小能手鄭武文,還是七班外交大使李啓文,再或者是其他幾位同學,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們中的大部分在這學期也交了自習室的錢,我有種說不上原因的高興。
我們一幫人,再加上那兩位學長,這個屋竟然幾乎坐滿了。
這次再見到那位坐在我右手邊的鄭武文兄弟,我沖他打招呼:“喲,我武文弟弟這不挺熱愛學習的麽!上學期剛來的時候,在我旁邊動不動就呲牙咧嘴的,這學期不還是來了!”
鄭武文正愁眉苦臉地掏書包,聞言擡頭看我一眼,邪魅一笑:“是,我媽是挺熱愛我學習的。”
那位圓臉學長坐得離我們遠些,隔着層層的透明擋板,正低頭算題,突然開口接話:“那咱們同病相憐啊。我那熱愛學習的同桌在這沒日沒夜、醉生夢死地學習,我爸跟他爸是同事,所以我就被踹來了。”
就坐在他隔壁的“熱情”學長也擡頭了:“許春宇你淨他媽扯犢子,‘醉生夢死’這個詞是這麽用的嗎?有沒有點文化啊!”
圓臉學長也不示弱:“你能不能不要說髒話啊?素質呢?素質呢?素質呢?你作為一個高中生,一個即将成年的人,知不知道素質兩個字怎麽寫?”
林物華看夠了熱鬧,化身正義小警察:“你們倆差不多得了啊,幹啥呢這是,在自習室吵吵嚷嚷的,不許打擾人家小孩兒學習。你倆要是有仗要打,等回家鑽進一個被窩裏打去。”
鄭武文卻懵懵地開口了:“所以醉生夢死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李啓文此時像個盡職盡責的主持人,看“嘉賓”發言完畢,在一旁接話:“百年修得同船渡,咱們即将在一個屋裏上一學期的自習,也算是坐了幾百遍船了吧?這不是就相當于同床共枕很多次了嗎?相逢就是緣分,咱們輪流來個自我介紹呗。”
七班的學委是個很清秀的女生,叫許笑舟,也是去年寒假來自習室學習的那幾個七班同學之一。她坐在角落裏,用翻開的書本擋着半張臉:“之前兩位學長沒來的時候,也沒看你張羅什麽自我介紹。”
這話一出,頓時好幾個人開始起哄。
“哎喲,舟姐好關注啓文兒說的話呀!”
“就是就是,我們聊什麽都不會接話的!”
“你們能不能擺清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啊!你們在學委眼裏算老幾呀!”
這場面,任誰來看都看得懂。許笑舟有點不好意思,伸手錘了坐在她隔壁的女生一拳,把整張臉都藏到書後去了。
起哄之後,大家都安靜下來,氣氛有些微妙。圓臉學長清清嗓子,第一個開口:“剛才學弟提議說自我介紹是吧,那我就先來說一下我是誰!”
另一位學長坐在一旁瘋狂鼓掌捧場:“好!”
圓臉學長狠狠地朝他後背抽了一巴掌:“閉嘴!”
圓臉學長猛拍完這奪命一掌,低頭羞澀一笑,用同一只手蹭了下鼻子,語氣收斂了很多:“咳咳,不鬧了哈,我叫許春宇,春天的春、宇宙的宇。有一件事我覺得我需要盡早跟你們說明——雖然我是圓臉,但是我不胖!誰也不能說我胖啊!聽見沒!”
剛挨了一巴掌的學長又開始瘋狂鼓掌:“好!說得好!都呱唧呱唧!來來來,都呱唧呱唧!”
他很快就又挨了一巴掌,圓臉學長作出一副很兇的樣子,指着他說:“我告訴你,咱倆座位是連着的,你要是再鬧,我就再給你一巴掌!”
“我給你捧場還有錯嗎?你有沒有良心!”
“你有沒有良心?你自己摸着良心說說,你真是在那給我捧場呢麽?”
我們這群看熱鬧的快笑瘋了,又不能放聲大笑,一個個憋得相當辛苦。
等我們笑累了,那位挨了巴掌的學長也站起來,把胳膊随意地架在擋板上:“輪到我了吧?我叫沈齊陽,‘想飛上天和太陽肩并肩’的那種齊陽。我呢,是你們林物華學長——哦對了你們應該知道誰叫林物華吧?我不管了,我就默認你們認識他了啊。我是你們林物華學長的同桌的前桌。然後呢,剛才這位胖子學長——嗷!”
林物華一臉嫌棄地看他:“這麽多年了,挨揍還沒挨夠嗎?”
沈學長慢慢悠悠坐下,像是不打算再往下說什麽,又騰地站起來,語速飛快:“剛才這位胖子學長是你們林物華學長的同桌,也就是我的後——嗷——我的後桌。剛才讓你們見笑了哈,你們許學長坐在我後面的時候,就時不時給我來一巴掌,讓你們見笑了哈。甜蜜的煩惱,甜蜜的煩惱。”
鄭武文一臉驚喜地看着沈齊陽:“學長,你竟然還是個m?”
許春宇學長唰地轉過頭去看鄭武文:“小夥子,你懂的好多啊。”
沈齊陽表情相當複雜,一會看看鄭武文,一會看看許春宇,最後盯着許春宇說:“你他媽懂的也不少吧!”
許春宇把頭轉回來,直勾勾地盯着他:“所以你是嗎?”
“是啥?”
“m。”
“滾!!!”
自習室負責老師敲了敲門:“同學們,研究問題的時候小點聲,不要打擾到其他同學。”
我們笑得幾乎要暈了,為了控制音量,一個個死捂着嘴,感覺快要窒息。
李啓文幽幽開口:“還好這學期我來了,不然真要錯過好多快樂。”
那幾個七班的女生,一直躲在塑料擋板後面捂着嘴笑,也不再接話。
這兩位學長的加入,讓我們這個自習室熱鬧了很多。總之,等我們挨個自我介紹完,已經過去了整整一上午了。
在大家自我介紹的空檔,“想飛上天和太陽肩并肩”學長說,大家以後就不要叫學長了吧!直接喊名字就可以了。
在我們笑的時候,林物華也跟着一起。可是等大家笑完了,林物華還硬是要裝出一副相當痛心的樣子:“寸金難買寸光陰啊!”
許春宇瞪他一眼:“姓林的又在裝。咱們笑咱們的,不理他!”
林物華沖着沈齊陽說:“看吧,許小胖從小兇到大,全是你給慣的。”
許春宇這回可以說是在咆哮了:“林物華,我說了無數次了,不許叫我小胖!”
有的時候,幾個好哥們之間,有些賬算不太清,就會有個不得不吃虧的。比如這次,亂喊的、找打的是林物華,挨打的卻是沈齊陽。
等到放學,出了校門,我說要先去書店買幾本資料再回家。沈齊陽說:“帶我一個吧。”
我們走進書店,蹲下找自己要用到的教輔資料。我現在已經幾乎沒法直視這位學長了,我一看到他,就會想起他這一上午挨的好幾個巴掌,想起鄭武文又驚又喜的那一句:“學長,你竟然還是個m?”
其實這些東西,我們或多或少也會知道一點,畢竟在網上,不知什麽地方就會突然蹦出一些奇怪的詞彙,查了之後就能發現:“哦,原來是這個意思。”知道這些也沒什麽奇怪的,但是鄭武文的反應,真的很容易讓人誤解,透着一種尴尬的好笑。
我問他:“許學長打人不疼嗎?”
沈齊陽頭都不擡地翻着:“不疼,就是聲大。”他頓了一下:“其實我們班主任揍人也是這樣,雷聲大雨點小。許春宇今天那幾巴掌,是不是聽起來還挺吓人的?”
我點點頭。
他還是不擡頭地說着:“許春宇從小就這樣,愛鬧我。我們兩個,加上老林,三個人的父母都認識,彼此之間不是同學就是同事,關系複雜得像是織了張網......不是那種複雜啊,不要多想!小時候有一回,我們三家出去聚餐,我們仨先吃完了,就跑出去玩陀螺。我的陀螺撞上了他的,結果兩個都飛出界了,最後贏的是林物華。許春宇可好勝了,覺得我缺德,拖了他的後腿,沖着我後背抽了特響的一巴掌,給老林吓得愣在那了。我其實沒感覺有多疼,但是那一巴掌聲太大了,我以為他給我震出了內傷,覺得自己快死了,哭着讓他賠我醫藥費。”
“然後呢?”
“我哭了一下之後感覺哪也不疼,就接着蹲在地上跟他們兩個玩陀螺了。從那之後他就老抽我,他的巴掌我從小挨到大。”
他的語氣裏透着無奈,鄭武文的那句:“學長,你竟然還是個m?”又開始在我腦海中循環播放。
我們選好了書,各自拎着沉甸甸的一袋子走到收銀臺旁排隊。
我說:“我能從你們三個的相處中猜到你們真的認識了很久,但是真的沒想到你們從這麽小就認識了。”
“哈哈,緣分神奇啊。我們三個,從小學到高中就沒分開過,一直都在一個班級。上高中之前,我們三個成績都很接近,一直在同一排。等上了高中,我數學稍微好一點,總分高了,座位就跑到他倆前面去了。不過這樣也挺好,比起之前,如今坐得更近了點。”
“是啊,你看你們三個,天生就是要相遇的。我就沒有這樣的朋友,我的朋友幾乎都是我自己交的,和家長沒什麽關系。”我頓了一下,又說:“我還挺羨慕你們這樣的。”
“那,你和你的朋友之間,沒有這種‘不得不相遇’的理由,但還是遇到了,這不是更神奇嗎?”
我點點頭:“也對!”
林物華和他的朋友們都好有意思,都能夠偶爾說出幾句頗帶有“哲學感”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