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覆水将傾

傍晚時鉛雲愈重,黑郁郁壓在山頭,有大風起,吹得滿山林葉簌簌作響。

受風聲撥動的卻不止林葉——大師兄對長樂豺狗袖手旁觀,致使五師兄肩頭中刀,命在旦夕——諸如此般的消息在弟子間迅速流傳,風雨欲來之勢,将宿璧山籠罩在沉悶的躁動中。

醫舍門口,淩山雲快步走出,焦急候在外頭的蘇容易立刻上前問道:“承鈞怎麽樣?”

淩山雲面容郁似天色,只道:“還沒醒。大夫說,他右肩經脈破碎,往後只怕不好使劍了。”

蘇容易向來最是愛護弟子,聞言眉頭顫動,搶上兩步便要繞過他進屋:“……我進去看看。”

淩山雲卻伸手将他攔住,籲出一口氣道:“命保住了,沒什麽好看的。松君陪着就夠了,咱們還有別的事要做。”

蘇容易扒着師弟的胳膊沉默片刻,重重“嗐”了一聲。

兩人步履匆匆,即向青暝堂趕去。其餘幾位長老早已等候多時,李清夷跪在堂前,上次出現此番場景不過兩天之前,庭中翠竹亦然如昨,恍恍然只若時間倒流。

淩山雲親傳弟子受此重創,眉宇蘊着隐怒,沉冷似鐵,踏進堂中并未入座,只在李清夷身側駐足,低聲問道。

“武堂弟子回禀,當時的距離足可以攔下韓碧,哪怕趕不上……只要你拔劍攻去,迫得韓碧回防,承鈞也不會挨那一刀。可直到他離開,你只是眼睜睜看着。”

“李清夷,為什麽不出劍。”

不知是否是跪得久了,李清夷神色委頓,顯得有些神思恍惚,扶着七苦的劍鞘,只喃喃答道:“不、我不能……我沒有資格,用這把劍。”

諸位長老有人憂心,有人預備着發難,有人預備着看熱鬧,聽聞此言,面色卻都怪異起來。

“這六年,你從沒有用過這把劍?清夷,你……”

蘇容易話未說完,便叫姜蟬子的冷笑打斷:“李清夷,淩長老問你師弟有難為何不救,你這責任未免甩得太遠了些。”

聽聞“師弟”二字,李清夷似乎找回一點精神,強直起上身問道:“承鈞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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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山雲沉默片刻,在旁說:“已無性命之憂。”

“那就好……那把魔刀邪氣纏繞,一旦入體,便會侵蝕經脈,萬萬……不可小觑……”

“你既知如此,還——”孫轅拍案而起,一句話還未喝完,卻見李清夷身子向側裏一歪,軟綿綿倒在地上,竟便昏了過去。

蘇容易緊跟着淩山雲進的屋,此間便站在他身後,見狀連忙上前看脈,只見青年眉間緊鎖,脈象起伏,并無損傷痕跡,然而通身氣血躁動,不知何故,竟翻湧如沸。

将人擡了下去,先前的大夫還沒走,又被喚來繼續看護。青暝堂中僅剩五人圍坐,一時都沉默下來。

孫轅這番也不需再托些生活作風之類的由頭發難,單刀直入道:“李清夷就是禍根。我的主張和上次一樣,我只問,還有誰反對。”

即刻應聲的卻仍是淩山雲:“我反對。”

孫轅冷聲道:“你的徒兒險在他手裏把命都丢了,你還要保這個冷心冷肺的東西?”

淩山雲一身白衣在昏沉的天色下也顯黯淡,沉聲說:“承鈞技遜一籌,怨不得別人。何況傷他的是韓碧,眼下我們商讨的也該是韓碧,而非忙着把自己人趕出去。”

“是了,”姜蟬子道,“韓碧來得比想象中快,這回我們沒有提防,已叫他傷了弟子,眼下必須快做打算。”

他難得在孫轅面前倒一次戈,淩山雲詫異間,也向姜蟬子投去認同的目光,未料那尖細聲音到此并未結束,又繼續道。

“所以,我同意将李清夷逐出師門。”

“什麽?”淩山雲怒道,“長樂當前,你們反倒自削手腳,豈有此理!”

“哼。”孫轅冷冷哼聲,“當年他對集英之禍置若無聞,今日又對承鈞袖手旁觀,可見此子心中毫無同門情誼。你願将他當做手腳,卻不知他眼裏,咱們都算是什麽。”

蘇容易再忍不住,騰地站起身道:“孫師兄!你身為青暝五堂之首,怎地也拿那些讒言蜚語來诋毀自家弟子!清夷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孩子啊!”

“他雖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孩子,我卻覺得,從未看得透他。”姜蟬子頓了頓,怪笑一聲,“他與他師父,何其相似啊。”

他刻意在“孩子”上加重咬字,絲毫不掩揶揄之意,蘇容易一口氣堵在喉頭,脾性和軟如他,竟氣得發起抖來,大聲道:“李孤芳出走與他有何幹系,清夷又做了什麽對不起衍派的事,值得被如此遷怒不休!你怨他冷心冷肺……七苦劍叫他獨自背了十年啊,李師兄走了,明明他才是最苦的那個!”

他喘了兩口氣,又道:“好啊,你們要沒收他的佩劍将他逐出師門,可他又何曾有過佩劍!”

怒氣沉悶撞上幽堂四壁,回蕩的餘音中,姜蟬子亦緩緩起身道:“蘇師兄,是我失言了。不過方才我就說,現下該讨論的是那長樂豺狗的問題,所以哪怕與李師兄無關,我們也留不得清夷。”

“到底為什麽?”淩山雲道,“現下唯有李清夷才是衍派存續之關鍵,他絕不能走!”

姜蟬子“唉”了一聲,将手中茶盞輕輕磕在桌上,一張窄額尖腮的刻薄面孔終于整肅神色,顯得興味索然。

“諸位師兄都睜開眼往外看看世道吧,什麽劍魔劫,五百年六百年的傳承,那些都是虛的,我只看到現下長樂門正借着李清夷發難,想吞下這座宿璧山。”

“可淩師兄,衍派不是一個人的衍派,也不是咱們七個人的衍派。師兄啊,姑且放下祖師爺的話本子看看山外頭——亂世呀!亂世就是大家的命一樣賤,沒多誰不可也沒少誰不可,百裏橫秋再強他救得了衍派嗎?他打退了集英門卻沒命對付長樂門,你又想指望一個六年不歸的李清夷了,可李清夷之後呢?”

一室沉默中,他長長嘆了一聲,才接着說:“存續的關鍵是人不是哪個人。衍派太散,須知在亂世裏活下去,靠的是聚攏人心。”

“所以我以為,李清夷必須走,縱然他本無辜,是李孤芳當年的所作所為埋下了長樂如今借題發揮的種子,他選擇此時回來便擺不脫猜忌,他在,則人心不齊。肅清師門,以振弟子士氣——才是清夷能為衍派做的,最後的事。”

淩山雲沉默良久,終而開口道:“如果真的有劍魔劫呢?”

姜蟬子苦笑一聲:“先挨過眼下的刀魔之劫吧,師兄。”

“且說,若真有什麽劍魔劫,便拿我們的老骨頭一齊頂上,當真撐不住衍派的天麽。”

最後是孫轅悶悶說道。

醫舍中,卧在床上的少年呻吟一聲,難受地動了動。

“五師弟,你醒了?”伏雪聽到響動,即刻湊上前去,承鈞微微睜開眼,啞聲說。

“二……師兄,我有點兒冷。”

他的肩傷已經止血,然而脈象紊亂,似風邪侵體,竟渾身冰涼。伏雪扶起他喂水,低聲道:“你受魔刀的邪氣侵體,且好生調息,會沒事的。”

承鈞喝了兩口,慘白的嘴唇恢複了些血色,說話也漸漸流利:“魔刀……那個人,果然是韓碧嗎?”

“是,你孤身與他對抗,同門都說五師兄很了不起。”

“我是孤身挨了一通好打,幸虧沒叫他們看着。”承鈞勉強笑了笑,“孩子救下了嗎?”

“救下了,她娘親在淩師叔面前哭着誇了你半個時辰,只遺憾沒能當面道謝。”

“哈哈,救下就好。”

“五師弟,但,你的肩膀……”

“唉呀,不用這副表情,二師兄,我大概清楚的。一條胳膊沒什麽,我這麽年輕,左手還能學劍呢。這次……多虧有大師兄在,我知道,能撿回一條命,已經是僥幸了。”

“大師兄?他不是沒與韓碧交手嗎?”

“嗯……雖然沒看清楚,我總覺得,要不是大師兄及時趕到,我的腦袋或者已經分家了。二師兄,大師兄在哪兒,他怎麽沒來看看我?”

“他……”伏雪扶他慢慢躺下,只起身道,“你先休息,我這就去找他,帶他來看你。”

出去醫舍,伏雪疾步趕往青暝堂,到達時堂內卻已空無一人,冷風穿過晦暗深屋,只有一名素裙少女在其中默默打掃。

“……六師妹,長老們已經決議了?”

姜玄兔神色低落,一雙往日裏靈動非常的杏眼怔然轉動,見是他來,眼底忽然泛出一層紅。

“是,二師兄。”少女抽抽鼻子,低聲說。

伏雪頓覺不好,促聲問道:“什麽結果?”

“大師兄暈過去了,長老們沒問出話,便先請了囚龍鎖,待到七天後,再着沒收佩劍,逐出師門。”

“暈過去了?他怎麽了?”

“仿佛是氣血攻心,休息一會兒便沒有大礙了,只是精神看着仍不怎麽好。”

伏雪一口氣還沒舒下,精神又是一緊——怎會還有囚龍鎖!不同于先前玩笑般的禁足,那是衍派對待将被驅逐的弟子才會施下的重罰,戴罪之人将被關進後山地底的囚室,門落四重龍頭鐵鎖,掌門、掌劍與青暝堂五長老分別持有七把鑰匙,七得其四,方能打開大門。

單一座囚室或許無甚恐怖,然而囚龍鎖的意味遠不止此,弟子将在暗無天日的囚室中幽閉七天,這七天後若仍有超半數的長老堅持決議,他便會被拖到山門前,被沒收佩劍——亦同于剝奪作為劍者的資格——并逐出師門,永不得踏入衍派半步。

門規嚴厲如此,原本因為歷來會被逐出師門的弟子,犯下的多數是欺師滅祖、濫殺無辜等不可饒恕之罪,可師兄他……

伏雪只覺得喉中澀得發痛,一時不能言語,卻忽而想起昨夜李清夷來找他,他強撐着說師兄我不要你做掌劍了,李清夷看着他,永遠寧靜如潭的眼微微睜大,那泓秋水似也染上蕭瑟,記憶裏他從未露出過這般錯愕的表情。

“阿雪……”直到他轉過身,仍能聽見李清夷茫然追問的聲音,“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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