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已非常身

“……直到孫師伯如此說完,淩師伯還愣在那裏,便再不出聲了。”

聽完姜玄兔的敘述,伏雪只覺腦袋發昏,難以置信道:“可……”

“可真若為此處置了清夷,豈不等同于向所有弟子證實,那些傳言都是真的了?”

少女卻忽然将眉一垮,學出一張苦臉,将他內心所想搶聲道來。

“——一直沒吭聲的馮師叔忽然站起來這麽問。然而師父卻說,衍派留不住李清夷,就像當初留不住李孤芳。他師徒倆的脾性如出一轍,決不可讓李清夷的劍骨露出鋒芒,再将他塑成一樁新的偶像,若否,一旦再失去他,衍派便是徹底散了。想想百裏掌門去後,咱們花了多大功夫才将局勢穩住,山外一日不比一日,這種事再出一次,只怕卻不會再有那般的喘息之機。”

“馮師叔又問,那天衍劍陣呢?當下門中只有清夷修習掌劍心法,劍陣可是缺一不成。這時候趙師伯忽然開口說,并非只有他學過,掌劍之位,方招可以暫代。”

“一聽這話,馮師叔忽然滿臉尴尬,其他師伯雖然驚訝,但因趙師伯早就透過這意思,都沒有說什麽。趙師伯便問,現下沒人反對了吧。蘇師伯先前發完了火,就一直窩在椅子裏沒出聲,趙師伯問他,他只嘆了口氣說,我只是覺得……清夷做錯了什麽,他想走,讓他走便是,何苦這樣對待他。”

“趙師伯将眼一瞪——我猜他肯定又要說什麽氣運之類的話,再同蘇師伯吵起來,所以師父趕緊插話,說他錯就錯在生在愛怨人世,卻揣着一顆無愛無怨之心,蘇師兄,你就別再以己度清夷啦,與其操心他會委屈,不如去給山底下添床棉被,幹點兒實在的。之後,蘇師伯便也同淩師伯一般愣在那裏了。”

“……可我卻聽不懂了,二師兄,師父是什麽意思?大師兄又要走嗎?長樂門要打過來,為何不能叫他幫忙?師父往常說話是不好聽,這回卻沒頭沒腦的,偏偏長老們……怎就都聽他的去了……”

伏雪摸摸師妹的腦袋,輕聲說:“長老們自然有自己的計較,不必煩惱,也不必擔憂大師兄。”

姜玄兔抿着唇低下頭去,神情只是低落,說話功夫已打掃完畢,便道:“二師兄,我先回去了。”

伏雪點頭,眼見夜色漸深,遂也向山頂住處走去。

這夜無月無星,山路竟也沒有弟子點燈,他輕車熟路地踩着石階,黑暗并不能成為阻礙,只是叫思緒不自覺漂浮開來。

這麽多年來,怎會無所察覺呢,師兄溫和外表下的淡漠,哪怕抵足而眠,兩顆心之間的距離也如同難以逾越的深淵……李清夷就像一株開在對岸絕壁上的花,飲露餐霞,恬然自得,對此岸人世無動于衷地遙遙相望。

可縱然觸之不及,那遠遠嗅到的幽香絕不是假的,所以才會在他心裏種下那麽多幻想,那麽頑固的焦渴和願望。

伏雪從前是受飼養的雛鳥,想以笨拙的示弱引誘他向自己走來,後來拿起了劍,又想憑着自己的力量越過那深淵到達他的身邊,直到師父臨終前說:“莫要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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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發生的事他已經記不很清,只知道後來有同門掰開他摳着劍鞘的手,創藥亂糟糟從身上流過,一整夜裏有人在哭有人在喊,他大睜着眼直到天邊泛起白色,大部分時間裏什麽都沒想,餘下那部分思緒波動中耳畔幽回的是師父疲倦的語聲。

——莫要留他。

聲音低得不像叮囑,反而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伏雪用那一個黑夜喝幹了心底波濤洶湧的苦海,第二天拖着傷重的身軀前往青暝堂自請接任掌門,他自不知自己眼中血翳終究沒被那兩滴淚水沖洗幹淨,斑斑地凝在目中被長夜熬成枯紅劍鏽,也不知自己口唇開裂,只在蘇容易叫他飲水時堅定地回絕道:“弟子不渴了。”

然而幹啞的喉嚨交代出另一種誠實,吐字到最後幾乎只剩氣音,那樣低低的,也不像是宣言,像是自語。

旁人只見衍派年輕的掌門候選一夜之間便有了老成的模樣,而伏雪其實只是認清了自己的願望。

拿起定蒼才知道這塊鐵真重啊,他從此做不到因無所牽挂而輕盈、越不過懸崖此岸的人間。若花開幽獨,本不須人賞,那麽……

保護他,連同無情的自由也要保護。

只要那花自在無拘地盛開,他已經別無所求。

長長吐出口氣,伏雪浮出沉思的水面,才發覺自己已回到住所,正對着敞開的櫃門發呆——蠟燭用盡了,他是想拿支新的來着,卻莫名住下動作——屋內昏暗,月光溜溜地在兩只壇子上打了個轉。

伏雪怔然片刻,伸向蠟燭的手指一拐,反勾起那兩只矮胖酒壇。

更已深,後山愈發寂靜,四野下唯有步伐聲嚓嚓切切,心也懸在胸膛中搖搖晃晃。低抑的夜幕下,伏雪深一腳淺一腳摸進修建在山洞中的囚室。

洞穴曲折,黑暗愈發濃重,他默然點起燭火走進,越往深處,洞中越是陰冷,有水珠凝落的滴答聲從更深處傳來,回聲空靈,卻壓得人心頭窒悶無比。

或許是酒叫血躁,伏雪心中發虛,不自覺加快步子,直到終于在地穴盡頭确認出那一道瘦削背影,方才稍稍感到幾分安定。

李清夷靜卧在潮濕的草墊上,囚室無光、無食、無器具,唯有一水罐靠在牆角,将是七日間唯一的補充。其前數根粗大鐵欄割開幽暗,深深紮在岩石裏,間隙僅容一臂,門欄開合處自上到下,四只矯須怒目的龍頭泛着冷冷鐵色,鎖孔便開在龍口當中。

石室至此亦逼仄至極,伏雪愈發覺得郁悶難耐,胸口急促地起伏兩下,啓口卻仍強壓着聲喚道:“師兄。”

那背影微微動彈了一下,李清夷坐起身來,似是在睡夢中叫光線晃着了,有些惺忪地眯着眼,半天才将他看清。

“掌門師弟……你怎麽來了?”

伏雪只問:“師兄身體如何,怎麽會忽然氣血攻心?”

“唉,我沒事的。”李清夷嘴角一抿,露出一彎難為情的苦笑,“那把魔刀邪氣擾人,師兄沒防備被熏暈了腦袋,教你擔憂了。”

聽得那口氣親密如舊,伏雪垂下眼避過他的視線,又忍不住自眼睫下切切打量,直把師兄看得揚起眉頭,起身朝燭火靠近過來,貼心叫他看得更清。

他試探地問:“是擔心我,才來的?”

伏雪面色一僵,迅速收回了眼,俯身将燭臺擱在地上,口中道:“是,看你沒事,我這就離開。”

他說着真的要走,轉過身時步子卻忽然一滞,背對着李清夷又低聲問:“師兄不生我的氣嗎?”

“什麽?”

“昨夜我……我說的話,是不是讓師兄傷心了?”他說的是二人先前的不歡而散。

李清夷訝然地“嗯?”了一聲,随即說:“不會,掌門師弟莫要挂懷,只是——”伏雪聽見草墊又刷拉一響,想必是他此時已走近鐵欄跟前,溫和地接着道。

“說起昨夜,你還沒有回答我呢。”

“為什麽”——問題并非沒有答案,伏雪卻緊閉着嘴唇,然而那無言很快被一聲詫異的疑句打斷,因為李清夷從鐵欄內伸出一只手來,嗖地解開了他的發帶。

這一日着實發生了太多事,伏雪一直沒來得及束冠,未料想卻方便了他作怪。伏雪下意識側身一躲,驚道:“師兄,做什麽?”

李清夷的另一只手也伸出鐵欄來按住他的肩膀,聲音平和如舊:“別動,掌門師弟,機會難得,讓我幫你把小辮兒梳回來。”

伏雪聞言一怔,感覺到那只手輕柔地理過發尾,良久方才苦澀地說:“師兄,我早已經過了年紀了。”

蒼白修長的手掌在面前攤開,那人自顧問:“銅錢呢?”

先前發辮斷了,銅錢卻一直被習慣性地帶在懷裏,伏雪下意識掏出來,捏在手指間,卻忽又覺得荒誕,低低說:“算了吧。”

那只手心長了眼似的,靈巧地一翻,便将銅錢收去。只聞李清夷在身後輕聲嘆道:“短了這麽多。”

離去被迫擱置,伏雪的脊背靠在鐵欄上,沉默中感覺到師兄正如少時一般幫他将長辮編進發中,待那手收回去,他微一擡頭,未料這回的銅錢卻沒藏好,與鐵欄碰撞發出一聲清響。

“你問我為什麽啊……”懷念已久的溫柔令青年的目光有些放空,“師兄,孤芳師伯也不再叫你照顧我了,你又為什麽回來衍派呢?”

“阿雪,你喝酒了?”這會兒二人面孔相對,又湊得近了,李清夷才嗅到酒氣,神色閃過一絲詫異。

“師兄總愛借這個忘卻煩惱,我也想試試。”伏雪眯起眼,不覺口氣正似十幾年前那小孩的撒嬌,半邊面頰被昏暗的燭光照亮,須細看才瞧得出其上淡淡的酡紅。

他坐着而李清夷半跪在草墊上,低頭看他時,眉棱投下的影子叫人看不出那眉心是否真是皺着的。李清夷只是慢慢說,“六年前,我沒有同你告別,是因為我沒想到此行會這樣長久,你怪我便是,可我從未想過離開衍派。”

他的回答在伏雪耳際打轉,嗡嗡然不甚明晰,明晰的是腹中發酵的辛辣谷液,藏在發間的銅錢也清楚地燙,伏雪站起來,身形平穩,方才零星流露的失态轉瞬便被掖緊,啓口時聲音亦沉穩如舊。

“我不怪你,師兄,誰都不該怪你,他們只是不想承認自己在一廂情願,人都是這樣的……給出了,就以為能夠交換。可你什麽都沒要過,當然可以不用受此牽絆,自由地活下去。”

“昨晚我沒有問你的答案,因為早些時候,我也得到了自己的答案。我們走的不是一條路,其實不必強求同道,師兄,我已經能保護好自己了。”

他頓了頓才能繼續說下去:“我耽擱你太久,如今無論你想繼續追尋孤芳師伯,還是去随便哪裏過随便怎樣的日子,我……我不會再強留。”

說完這些,他再不停留,也不顧李清夷是何回應,邁步便向外走去。

“我走了……去去就回。”

步子急促,卻又像是不敢留待回應,落荒而逃了。

是以他也沒有看到,自己離開後,李清夷只是久久未動,半晌悶咳一聲,昏黃燭火在石板地面上暈開煙霞。

一道低沉的聲音忽然從洞穴深處的陰影中響起。

“強壓境界還敢出手,這反傷滋味如何?李清夷,你不願被劫雲劈死,卻快要把自己憋死了。”

“話說回來,約定之期将過,你還想磨磨蹭蹭到什麽時候?”

李清夷沉默不語,只循聲靜靜偏過頭去,笑意消泯後,雙眸若秋水波平,蘊着一種空明無心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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