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風雨欲來

那廂伏雪離開後山,便徑自向歸刃崖而去,時候已至深更,夜色既深且沉,天上無星月,唯有懸霄殿燭火長明,使這座倚仗峭壁而建的殿宇宛若懸浮在渾濁的黑暗中。

伏雪推開殿門,踏上流輝的石板,寶殿肅穆依舊,将沉甸甸的威嚴壓在每個到來者的肩上。然而此時的他已不會再受那震懾而失神。伏雪大步上前,将劍臺上供奉的道劍取下,緊緊握在掌中。

定蒼在鞘中沉眠,常年缺乏靈力潤養的寶劍,只似一塊古樸沉重的鐵。他屏着一口氣注視那把劍,片刻停頓後,便轉身欲走,未料回神之際,耳邊竟察覺出另一道氣息,伏雪倏然轉眼,只見大殿半掩的門前有人正抱臂而立,顯然已觀望了一陣。

“二師兄,你在做什麽?”

見他回頭,方招緩步上前,少年不再掩藏行跡,腳步在石板地面上嗒嗒有聲。

伏雪初試這叫做“醉”的借口,任性得如同一把剪去十年歲數,冷着臉徑自要從旁邊走過,卻不搭理他。

二人錯身之際,方招卻忽而向他轉臉,慢悠悠說:“咱們衍派的囚龍鎖以玄鐵制成,若無鑰匙,尋常兵器難以破壞,不過要是用鎮派的道劍,倒也說不定能斬開。”

這話卻不能置若無聞了,于是青年側過頭,冷峻目光直直落下,一字一頓清楚地說:“是,我要去斬開囚龍鎖。你又待如何?”

方招眯起眼來:“二師兄,這話不該我問你嗎?你打算就這麽放了李清夷?”

伏雪反問:“你打算就這麽看着大師兄含冤受辱,只為空穴來風的幾句謠言?”

“二師兄,或許今日你沒聽着姜師叔所言,青暝堂的決定是為平複弟子們的質疑,安定人心,這是大師兄他師父留下的債,合該由他來還。”

“我不能認同。”伏雪握着劍鞘的手又緊了緊,“難道大師兄道心似鐵,就可以被當做木石利用?安定人心何曾需要歸咎于無辜弟子,我身為掌門,自會擔起這個責任。”

“他只與你感情最深,你會這樣想,也是理所應當。但二師兄,你可知其他同門都是怎麽看待大師兄的?”

“當年李孤芳忽然離山,唯一知情的先掌門最終也沒能給出一個交代,後來李清夷出山雲游,整整六年毫無音訊啊,其實大家早以為他同他師父一般,不會再回來了。”

“而今長樂虎視眈眈之際,他帶着一身流言蜚語唐突返回,還引來了徘徊在蜀地的長樂豺狗,如何不令人生疑?”

伏雪閉了閉眼,片刻沉默後說:“長樂早有野心,不過伺機而動罷了……以為懲處他便能避禍,才是真的愚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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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只怪李清夷道心似鐵。”方招模仿着他方才的口氣,冷聲诘問道,“六年過去,難道要怨長老們不再信任他麽?”

伏雪心下茫茫地酸痛,還想說些什麽,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卻忽然自頭頂響起:“李清夷?哪兒有李清夷?”

二人皆是一驚,擡頭尋找,才發現懸霄殿半敞的殿門頂上,竟探下來一個腦袋,不知已将二人對話聽去多少。

伏雪頓時舉劍警戒,揚聲問道:“來者何人?”

那道身影倒挂下來,兩腳勾着門框蕩了一蕩便輕盈落地,只見他一襲黑衣,身量不高,卻結實精悍,腰間挂一把漆黑長刀。

這家夥來得無聲無息,殿中二人武功雖不至頂尖,卻也足稱獨當一面,心知這不速之客既然不受察覺,能耐恐怕更在他倆之上,面色不由皆是一變。偏生此人毫不見外,還大搖大擺地走上前來打聽:“我來找李清夷,你們知道他?”

伏雪見他裝束不似本門弟子,再見那把黑刀,心中一寒,猜測已落實了八分。

“閣下可是長樂韓碧?”

“啊哈哈,你卻比白日裏那小子有見識——既識得我,還不趕緊帶路?”

方招目中瞬時顯出怒色,“啧”了一聲,一手按劍便要搶上前去,卻叫伏雪搭住了肩,只見後者目不斜視,口型微動,無聲說了句什麽,便率先迎上前,引着韓碧向外走去。

歸刃危崖料峭,怪石嶙峋,黑夜中更是暗影重重。踏上夜色中的山階,墜在末尾的藍服少年便在無聲無息間消隐了蹤跡,同一時間,伏雪正啓口詢問。

“不知閣下深夜見訪,有何要事?”

韓碧一手扶刀,眼珠微微向後瞥去,口氣竟還算和氣:“叫那報信兒的小兄弟不要緊張嘛,我此來只找李清夷,還了他一劍之仇,便不與你們為難。門主老大吩咐了,得過兩天再登門約戰,這可不是半夜偷襲,沒得壞了咱的名聲。”

此人口中雖說着“不為難”,可既已在宿璧山深入至此……巡夜弟子呢?是沒有覺察,還是已然受害?

思量間,伏雪不動聲色:“閣下有所不知,李清夷已被逐出師門,現下并不在衍派之中了。”

“什麽?你們還真的将他趕走了?”韓碧頓時難以置信地“哈?”了一聲,“我還當門主先前說着玩笑,這座山上除了他還有哪個能打的,你們腦袋裏怎麽想的?”

被這樣的家夥嘲諷腦袋,若是長老們聽了,準要大發雷霆,可伏雪只是沉默地登階,直到韓碧也覺出不對勁,又問道。

“那怎麽還往山上走,李清夷不在,你打算帶我去哪兒?”

說話間,二人已登上崖頂。伏雪終于駐足,夜風凜凜,吹動單薄的衣袍,衍派年輕的小掌門緩緩轉過身來,目中蘊着更勝寶劍的冷光。

“在下衍派第十九代掌門伏雪,敢向閣下讨教敝師弟右肩的一刀之仇。”

話音未落,濃雲背後炸響悶雷,百年古劍铮然脫鞘,沸騰的血氣從執劍者掌心浸入三尺劍鐵,于是湛青的刃蘇醒,揮動時劍嘯聲裏風雷滾動,寒光迸綻,宛若一道破夜而來的流麗殒星。

伏雪咬緊牙關,頃刻間落定決意:就在這裏解決他,萬不可讓那把魔刀再行殺傷!

刀劍碰撞,一瞬劍光亂綻,魔刀黑氣四溢,宛若烏雲降落青閃,內斂的殺意凝在鋒刃一線,盡數傾注為銳不可當的一擊。

然而伏雪這一劍已算出其不意,那長樂豺狗出刀抵擋的動作卻更如鬼魅,韓碧訝然中緩緩揚眉而笑,劍刃上的青光映在他咫尺之外的瞳仁裏,仿佛幽綠鬼火狂亂閃動。

“好呀,原來你也想給我喂刀?”

倉促間他只來得及以單手橫刀阻截,伏雪咬牙不答,發狠将定蒼再壓一寸,韓碧獨臂難支,雙刃摩擦之際被迫得向後踉跄一步,胸口登時便被劍尖劃出一溜兒血花。

他竟仿佛全不在意流血,随手在胸前揩了一把,将自己的鮮血塗在夜色般的刀鋒上,接着雙手握住刀柄,神色已轉為全然的興奮,急促說道:“好,好!你的劍不錯,既然李清夷不在,你便代他做我的伥鬼,怎麽樣?”

雲後悶雷隐隐轟鳴,山風驟烈,黑暗中将那雙泛着綠光的瞳孔吹得模糊不清,陰沉了整日的天幕終于蓄出雨的先兆。在這原該是破曉前的最深的黑暗裏,伏雪握緊定蒼,忽然無端想道:要下雨了……天還會亮嗎?

“噼嚓!”

兩道閃電接連劈下,将天空照得紫亮,韓碧揚聲道:“喂——還敢出神?”

短暫明亮的視野中,但見那把魔刀嗡然震顫,竟瘋狂湧出大股宛若實質的黑色霧氣,仿佛刀刃中封存的夜被釋放出來,同一瞬間伏雪只覺耳膜刺痛,哭笑慘嚎之聲充斥腦海,似有百萬鬼魂穿身而過,陰寒有如透骨之釘侵入五髒六腑,然而他來不及探究那是什麽,甚至由不得絲毫分心,因為閃電熄滅前的最後一秒,他分明看清——那些黑色霧氣糾聚如一只巨手,已向他席卷而來!

重疊的夜色比黑更黑,近乎使他失去視覺,唯有定蒼古劍煥發出微微流亮,使他的心清楚堅決。千萬次揮劍留在手臂中的直覺足以代替眼睛,伏雪凝定心神,捕捉住風向的瞬間果斷出劍,嘯叫的鬼哭霎時便被掐斷。

眼前一片黑茫茫,只能隐約看見那把刀中放出的魔霧又凝聚起來,圍繞着他盤旋不定,眼前刀客那超越常識的攻擊已接近術法的程度,但他心中全無恐懼,唯有熱血如沸、耳目清明,自小研習的劍術流淌在經脈之間,一招一式都如呼吸那般渾然天成。

伏雪深深吸氣。他知道自己超常狀态的來由——定蒼中數十代強大劍者淬煉的劍意鼓舞着他,五百年間潤養悠久的靈充沛着他,這把道劍的威力将他送上了平日裏難以企及的高度。

然而他也知道與其相應的代價——自身的精神正在以十倍甚至百倍的速度燃燒,在他與這把道劍一并燃盡之前,必須……

“怎麽樣?喂——怎麽樣?”

笑聲在黑暗中回蕩,又似來自于四面八方,伏雪擋開韓碧自幽暗處遞來的一刀,即又飛快回身,将蠢蠢欲動的霧氣擊散。他全神貫注,警惕着那把邪氣缭繞的魔刀,可眼前的暗忽濃忽淡,身着黑衣的韓碧宛若霧裏潛行的妖魔,行蹤詭谲莫測,幾番纏鬥之下,他竟不能占得上風。

刀哭劍嘯,又一次正面交鋒。韓碧輕巧地向後跳開,低頭看了看自己劃破的衣袖,他身上已叫定蒼留下數道流血的傷口,神情中卻并無絲毫緊張,仍如玩耍般興致勃勃,笑時咧開一口冷森森的白牙。

“這下連皮都沒破,你快不行了吧?”

伏雪拄劍站定,強自壓抑着劇烈的喘息,只有他知道自己眼前黑暗正逐漸變得斑斓,如常面色下心跳快得發慌——他竟仍然低估了定蒼消耗的速度,這樣下去,恐怕已不能在韓碧手底過得十招。

辨認着風聲應付刀客與黑霧的兩面夾擊,留意着不能被魔刀留下傷口,本就對精神耗費甚巨,而定蒼劍更如無底深淵,造就他的同時也蠶食着他。

思緒緊繃太久,以至于自由的流轉都遲鈍起來——此刻該想些什麽?選好殊死一搏的招式?思慮衍派此後堪循的出路?或許是這一戰來得太猝不及防,片刻喘息之機裏,伏雪竟只能想到李清夷。

他灌下整整一壇子酒,才能夠告訴自己,這下莽撞些也是可以的了,在那些無謂的折磨和真正的危機到來之前,讓師兄離開吧……誰料到頭來定蒼劍終于還是為了守護宗門而出鞘,這算是叛逆未遂嗎?不曉得九泉之下的師父知道了,還會不會氣得揍他腦袋?

師父,師兄……衍派,如果在這裏敗了,想要保護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伏雪雙眼血絲密布,嚼碎喉中腥氣,強壓下手臂的顫抖要再提起劍來,然而直至手掌失力,失去靈力流轉的冷鐵仍舊無動于衷,反倒是那猛地脫手險些叫他失去平衡。

韓碧見狀,一邊眉挑起,神情只似就要發出哂笑,面色卻陡然一變。

——因為同一瞬間,一只手掌托住伏雪後傾的身軀,渾厚內息宛若滔滔江海,灌入青年幾近枯竭的經脈之中。

只聽耳邊怒吼如雷聲震遏:“憑爾豎子,也敢犯我衍派!”

接着衣羽之聲飒沓而至,蘇容易焦急的呼喊自後傳來:“松君,撐住!”

伏雪勉力撐住定蒼,回首喚道:“孫師伯,蘇師叔……”

“松君,膽子真不小呀,”姜蟬子尖亮嗓音攜着呼嘯劍鳴撕開夜霧,“去巽位,咱們起劍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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