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冬

李清夷在雪地裏跪了一整夜,伏雪也就陪了一整夜。

直到天光大亮,石頭一般徹夜沉默的李清夷終于啞着嗓子喚了一句“阿雪”,而搖搖欲墜地将傘撐了一夜的小少年也終于支持不住,一頭栽進師兄冰涼的懷裏。

李清夷一手抱着他,一手拔出嵌入地面的七苦劍,落雪入夜便止息了,清晨的寒風卷起遍野晶屑,撲在面上卻冷得仿佛雪從未停過。伏雪頭暈腦脹,昏沉中努力想把臉頰藏進師兄單薄的臂彎,後來發生了什麽,就全不知道了。

待他從高熱中清醒,已經是一日之後。

聽說他醒了,百裏橫秋很快便趕了過來,神情像是松了口氣,卻又有些神不守舍,那張不擅哭笑的臉繃得很不自然。

“還好沒把腦袋燒糊,你一直不醒,又咕咕唧唧地說胡話,把蘇師叔吓得差點兒要去抄經。”

師父板着一張如臨大敵的面孔說着勉強算是寬慰的話,無論怎麽看都不能說是正常,于是伏雪直截了當地問。

“師父,發生什麽事了?”

百裏橫秋愣了一下,這名堅硬如鐵的劍者臨敵時從來面不改色,這時也只是平靜地告訴他:“孤芳師伯走了。”

“走了?”起先他還沒明白,傻傻地追問道,“去哪裏了?”

“李孤芳已經離開衍派,從此不再是你我同門。”

“……”伏雪張了張嘴,片刻後茫然地發問,“那師兄呢?”

“清夷在劍坪練劍,我叫他來看你。”

“等等,師父……”

伏雪急忙叫道,可百裏橫秋只背着身向他擺了擺手,離開前沒有回頭也沒再說別的。

所以最關鍵的那句疑惑,伏雪到底沒能問出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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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為什麽啊?”

伏雪等啊等,沒等來師兄也沒等來師父,半大少年正是生龍活虎的時候,退燒後不多時便恢複了精神頭,直挺挺卧了整天,這會兒再也躺不下去,幹脆跳下床自個兒便往劍坪去了。

劍坪上的雪已被掃過,灰灰地堆在枯草地上,石板凹陷處殘存着頑固的冰,太陽底下四處泛光。這時正是正午,日照當頭,弟子們用飯的時辰裏,坪上冷冷清清,所幸他要找的人還在。

李清夷只披單衣,抱劍坐在地上,正對着一塊豁口的石板發呆,伏雪走近過去,發覺這豁口正是前日孤芳師伯用他懷裏的七苦劍捅出來的。

“師兄,”他輕輕叫了一聲,“你冷不冷?”

李清夷如夢方醒似的擡起頭看到他,蒼白面孔遲鈍地露出一個笑:“阿雪,你怎麽出來了,身子好些了嗎?”

伏雪覺得應該有人給自己一個解釋,關于某個忽然消失在身邊的重要的人,沒人來告訴他,他就只能自己去問,可問也不知道從何問起……那天孤芳師伯雲游歸來,漫天風雪裏将師兄叫去劍坪試劍,然後他看見師兄跪在雪地裏,再後來……

“師兄……”伏雪只覺一股沒來由的委屈忽然沖上鼻頭,叫他眼底一酸,竟就嗚嗚地掉下淚來,“到底出什麽事了?”

師兄把他慣成一個十二歲還哭鼻子的嬌氣鬼,卻又不再在他落淚時溫言安慰了。小少年隔着淚眼看向兀自呆坐的師兄,漸漸在茫然中感到恐怖,直哭到傷寒的病氣又返到臉上來,或許是還惱恨着長久以來疏遠師兄的自己,竟不敢擡起手拉一拉師兄的衣袖。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李清夷才伸出手臂,将師弟滿是鼻涕眼淚的小臉掩進懷裏,伏雪強自憋着喉頭的抽噎,聽見師兄在頭頂輕聲說:“阿雪,我沒有師父了。”

直到那時他仍不很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只覺得師兄毫無血色的手臂,寒冷得像是融進了冰雪一般。

也是打那時候起,伏雪不再喜歡下雪天了。

……

又休養了一天,伏雪便照常開始習劍。李孤芳突兀離山之事除了李清夷和百裏橫秋誰也不知道,盡管青暝堂滿頭霧水之下仍在盡力掩飾消息,仍有些微流言在門內傳播起來。

平定心緒後,伏雪細細回想那日所見,只覺按常理解釋,無非便是李孤芳對師兄的考校結果不甚滿意,故而大發雷霆,一怒之下離開了衍派,可若要相信這便是事實始末,又着實過于離奇……那個淡泊如鶴,喜怒不形的孤芳師伯?那個天資卓越,勤勉刻苦的大師兄?

最叫他想不通的是,師兄究竟犯了怎樣的錯,竟叫孤芳師伯決然抛棄了衍派的所有,就此一去不回?

他必得再同師兄談談。然而李清夷那天起便不再去劍坪練劍,晚上亦不回屋,伏雪再次找到李清夷的時候,是在宿壁後山的林野深處,一潭小小的瀑布前。

瀑布無名,周遭幽邃清寂,人跡罕至。李孤芳從前常常于此悟劍,李清夷只帶伏雪去過一次,是以伏雪存了來此尋找的念頭,竟便真的找到了他。

枯草淩亂,踏之便簌簌伏折。伏雪就在那簌簌聲裏,仰頭看見了躺在樹杈間的李清夷。往常克己自牧的師兄完全是一副頹廢模樣,發冠歪斜,衣襟散亂,一條腿懸在空中,腳尖晃悠悠勾着只空酒壇子,受來人驚動而跌落下來,稀裏嘩啦地砸在草地上。若非他訝異地喚了句“阿雪”,伏雪幾乎不能相信眼前散漫的家夥與他的師兄竟是同一個人。

“師兄,你……”伏雪一時語塞,反倒是李清夷睜開眼後神色清明,全不似個醉鬼,随手将亂發挽過肩頭,聲音溫和如舊。

“阿雪,你來找我?”

伏雪癟癟嘴,又想哭了。他一直知道師兄身體中存在着某種寒冷,偶爾便會從眼神中、言語裏滲漏出來,然而此時眼前人身上漫出的寒意那麽強烈,幾乎将他整個人都包裹在凝聚的凜冬之中。

這種陌生比任何話本中的妖魔還要可怕,小少年習慣了從師兄身上求得困惑的解答,可此際師兄的目光卻比他困惑更甚,困惑中又空無所有……他懵懂間覺得眼前的李清夷像一片雪花,他不伸手便要飛走,倘若伸手,卻又恐怕會融化。

因此他終究不敢問出孤芳師伯為什麽走——好怕雪花會在那般鋒利的疑問中碎裂——只是輕聲問道。

“師兄……你喝酒了?”

“聞說酒能解憂。”李清夷垂下柔順眉眼,露出一個苦笑,“而今我心上應無束縛,卻仍覺得沉。嗯……如此一來,就能對自己說,這時候輕松一些,也是可以的了。”

李清夷眸如秋水,向來極是明淨,這當兒眼底浮着一層微醺的水汽,愈發顯得目色瑩潤,加之一身狼狽與他往常的嚴謹風度絕難相容,反差之下,竟別有一種潦草風致,緊緊攝着伏雪的心。

枝上搖搖欲墜的原來不是片雪,是無花而結的果,青澀外皮底下藏着流蜜的豔紅色。伏雪似懂非懂,覺得害怕卻又無端幹渴,第一次慌亂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也能為師兄解憂的。”伏雪攥住他垂下樹枝的袍擺,好似這樣便能離那人更近一點。

醉鬼哼哼地笑了兩聲,外袍領口經人一拽扯得更開,他也全不在意,眯着眼越過樹枝看向天空中飄浮的冷雲,忽然啓口問。

“阿雪,你想做掌門嗎?”

“啊?”伏雪萬萬料不到他一張口竟提起這個,一時又是驚訝又是赧然,結結巴巴道,“師兄你、你怎麽……”

李清夷卻舒展眉頭,春風般微笑起來。環繞着他的寒冷也随之消融,伏雪仰頭看他,冬季蒼白的天空光線冷淡,而枯枝在他身後漆黑地橫斜,黑白襯映下李清夷的面容勝似工筆勾勒,墨痕清淺端秀,他只應是這宿璧潭中幻化出的千年水精。

但聞他如常般溫柔又真摯地說:“那麽,待阿雪做了掌門,便讓師兄為你掌劍,好不好?”

然後他俯身下來,微涼手掌覆住伏雪仍牽着他衣角的小小的手。伏雪正沉浸在他那醉語帶來的苦澀的歡喜中,恍然一驚,發覺師兄雖語調溫和,手上力氣卻大得要命,仿佛也在同他确認着什麽似的。

紛亂的思緒一如細雪,令伏雪茫茫然看不清眼前,又聽到李清夷喃喃地說。

“阿雪,牽住我吧。”

聲音太輕了,以至于此後數年,伏雪反複回想起那一刻時,還以為應是擅自贅筆的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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