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劍從天衍
春雷低鳴,夜色深晦,歸刃崖上風起雲湧。
衍派兩代七名傳人執劍結陣,黑暗中炬火飄搖,竟不能勝過縱橫劍光。
韓碧被圍在陣中,四下張望,瞅準伏雪消耗已甚、方招根基不足,專挑軟柿子力圖突圍。然而青暝堂五長老豈能由他妄為,蘇容易與淩山雲緊緊護在伏雪身側,為他争取恢複精神的喘息之機,一旁孫轅亦守着自家弟子,向其輸送內息以彌補根基單薄的劣勢,好令心法自如運轉,渾烈劍氣厚積薄發,綿延不絕,以一己之身填補劍陣兩處缺位,竟毫不吃力。
衍派世傳劍法名為“天衍七訣”,劍招七式,每一式又有七種變化,暗含“天衍四九”之意,天機之下,世間劍道運行之轉折變數盡在其中,劍陣既成,則循環往複,殊無破綻。
韓碧左沖右突,不得其法,反倒是輕視了五長老的修為,受其合攻之際又添不少損傷。然而憑借那把黑刀與詭異身法,他雖落于下風,卻始終能在層疊劍招底下游刃有餘地滑過,臂上、腿上的傷口渾似不知疼痛,常人如此皮開肉綻早該不能動彈,他卻仍舊運動自如,只是神色顯得有些煩躁,跳腳叫道:“你們以多欺少,好生難纏!”
姜蟬子嘿嘿冷笑:“閣下不請自來,我等不及備上待客之禮,便只好請你速速伏誅!”
此話既出,其餘幾位長老立時騰挪步法,劍陣轉守為攻。
天衍陣法完滿時,氣息流轉此消彼長,生生不息,能合七人之力,盡數灌注入定蒼寶劍之中,以協助掌門發揮道劍威力,此際對于伏雪而言,更是莫大的補充,不多時便已重蓄精神,能可再盡全功。朝夕相處養成的默契足夠幾人心照不宣,劍陣一改方才渾沉凝滞的守衛之勢,劍尖青芒唰然閃爍,銳意盡出,便欲速織殺網,一報來敵。
殺氣陡然而起,韓碧覺察,亦神色一冷,他仿佛不知畏懼為何的妖魔,臨陣之際竟嘴角咧開,揚聲笑道:“好啊,既然你們喜歡熱鬧,便叫朋友們都出來放放風!”
話畢雙手握緊刀柄,朝地上猛地一搠,夜色般的刀刃又嗡鳴起來,伏雪見狀忙道:“那刀會放出黑霧——”
不待他提醒,衆人便都已看見,成團的黑氣從窄長刀身中瘋狂湧出,同一瞬間刺耳鬼哭響徹四野,好似陰兵過境,令在場者均感受到一陣透骨寒意。
方招年紀最輕,叫陰風一沖,竟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牙關咬得咯咯作響。此際由于變陣,孫轅不在他身邊,只得焦急叫道:“招兒!”
便見另有一只手及時自旁地伸來,扶住少年肩膀。方招面色慘白,強自咬牙支撐,顫聲喚了句:“淩師叔……”
離他最近的淩山雲緊握亦白劍,兀自目不轉睛盯緊韓碧身影,口中只低聲道:“留神。”
孫轅怒道:“招兒小心——這是什麽妖術!”
“那把刀名叫伥鬼,”姜蟬子的聲音在霧氣背後傳來,“傳聞死在那把刀下的人,魂魄亦會被拘在刀中為他鬼兵,這會兒要是死了,可就不能轉世投胎啦,諸位,多加小心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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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倒要看看,先去投胎的是誰!”孫轅大喝一聲,領劍率先迎上,豈料刀中霧氣源源不斷,比之應對伏雪時更無窮盡。濃黑霧中似有鬼魂嘶嘯,糾聚成股纏人耳目,森冷寒氣逐漸麻痹肺腑,短時尚能抵禦,然而眼耳受蔽,劍陣卻登時難成法度,韓碧身如鬼魅,藏身霧中伺機而動,更是極大威脅。
昏暗中不時響起刀劍碰撞的沉悶聲音,膠着之際異變再生,一聲凄厲慘叫忽然自後傳來,衆人驚動,紛紛出聲詢問情況,可叫聲竟不屬于任何一人,遲疑之下,又聽見伏雪咬牙切齒地說。
“是外門弟子。”
原來慘叫響起之際,衆長老持劍警戒,伏雪卻立即循聲而去,發覺一灰衣弟子撲在地上,這弟子或許是巡夜經過,或許是聞聲而來,只緣常人體質更無自保之能,受到陰氣沖擊,竟當場斃命。
伏雪合攏弟子驚恐中圓睜的雙眼,心知若任由黑霧彌漫,只怕更多弟子都将受害,心中焦慮已甚,掐着手指強迫自己鎮定思緒,提高聲音接着道。
“韓碧由我對付,請諸位師叔伯結陣壓制魔霧,以防弟子再受牽連。”
只聞霧中傳來數聲遙遙應和:“好!”
步履聲或近或遠,再度齊整地鋪開,那霧氣雖無具體形貌,卻顯然濁重,并不能升上高空,只是低低地飄游移動,幾名長老四面圍攏,持劍驅逐,漸漸将其聚攏一團,抑制住擴散之勢。
夜色澄清,伏雪亦再度看見韓碧那雙鬼火幽綠的眼睛。
“又想一對一了?也很好,他們年紀太大,我還是中意你的命。”韓碧的表情不再輕松,卻仍不顯絲毫疲态,反而興致勃然,這時伏雪發覺他身上的傷口血肉再生,竟已有了愈合之相。
“你到底是……什麽妖魔。”伏雪難以置信地喃喃道。
韓碧卻聽清了,雙眼一眯,笑聲未至,人已疾沖而來。伏雪舉劍抵擋,這次交鋒來得更加激烈,或許是認為消耗足夠,韓碧一改先前觸之即退的打法,攻勢如惡犬貼身纏咬,雖毫無章法,然而猛惡迅疾,大有啖肉噬骨,糾纏不休之意。
青刃與黑刃不斷擦出火星,伏雪勉力應對,短兵相接之際,終究難以顧全,叫那把黑刀破開皮肉,在手臂上割出一道寸深傷口。
伏雪覺出臂上一涼,心中頓時暗道糟糕,一瞬之間,只感覺身遭陰風陣陣、徹骨寒息,都順着那小小傷口瘋狂湧入身體,渾身經脈霎時麻木,宛若凍凝一般,五髒六腑似被一只無形大手捏緊,張口猛地噴出一潑鮮血。
同一時間,卻聞身後方招大呼:“師父!”
伏雪吐了口血,兩眼昏花地回頭望去,但見霧氣不知何時凝實為數道黑箭,在低空胡亂竄動,而孫轅拄劍跪地,方招擋在他身前,正叫一道黑箭穿胸而過,登時無聲無息地撲倒下去。
伏雪睜大眼睛,又看到蘇容易、淩山雲等人或跪或伏,竟已紛紛喪失戰力。
韓碧也跟着他的目光往那邊看,見狀好心告訴他道:“他們沒有這把劍保護,被伥鬼的陰氣泡了一炷香的功夫,能動彈才算稀罕呢。你們打不過我,不如盡早投降,我只要你留下做我的伥鬼,便是饒了他們的性命也無不可——喂,怎麽樣?”
伏雪擡起頭看他,因脫力而有些失神的雙眼緩緩聚焦,又像是在越過他凝視遠處。他咳出一口血沫,擦拭嘴角時忽然笑起來。
“此地名叫歸刃崖,你知道……這個名字,有何由來嗎?”
韓碧皺起眉,看傻子一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撐着定蒼慢慢站起來,染血的目光是從來無鞘的劍,伏雪發出此夜第一聲怒吼,心血沸騰,道劍流光複又閃爍,宛若焚盡一切爆響的最後的燭花。
“祖師爺說——我等武脈天衍,劍落風雷,縱使灰飛煙滅,豈有白刃而歸之理!”
這一劍燃燒心血,古劍呼嘯,再度催起崩山撼海之能,劍風凜厲一往無前,韓碧露出訝異神色,方将倉促提刀,道劍已攜卷奔雷悍然逼至,這傾盡全力的一擊如何能擋,刀中伥鬼嘶啞哭嚎,當即不敵,連帶刀主向後倒飛出去。
山中雷聲震動,宛若受到劍氣牽引,木石土塊竟随之滾滾崩摧,韓碧的身軀重重砸上山壁之際,一棵古松轟然倒塌,更将他掩埋在千斤巨木之下。
伏雪被劍行的餘勁帶着踉跄幾步,一口氣洩将出來,只覺眼前發黑,心口劇痛,終于支持不住抱着定蒼跌坐在地。
……那時,師父也是在這種疼痛下……
恍惚中他思緒亂游,心力交瘁之際,幾乎即要失去意識,隐隐聽到少女呼喊“師兄”,才又提起一口氣,勉強守住心神。
只見姜玄兔瘦小身影從古木崩塌的陡坡上躍下,手中拖着鋸崩了刃的長劍,領着幾名外門弟子,正向他飛速奔來。
“二師兄,你怎麽樣!”
伏雪想擺擺手,卻發覺已經連手指都動彈不了,只得再扯起澀痛的喉嚨同她道:“我沒事,快去看看師叔伯們,還有四師弟……”
遠處傳來孫轅的咳嗽聲,擊潰韓碧後,那把刀放出的黑霧也随之消散,幾名長老漸漸緩過氣兒來,勉強能夠行動,便湊起來互相察看傷勢。
伏雪面色灰白,叫一名高壯的外門弟子架着,拖着蹒跚的步子向他們走去,眼見方招仍卧在地上,氣喘間急促問道:“四師弟狀況如何?”
“萬幸,是昏過去了。”孫轅嘆了口氣,慣如怒獅般招張的須發頹然零亂,口中喃喃道,“這難道就是……劍魔劫?”
姜蟬子一縷枯黃羊須已被染紅,神色複雜地說:“我原以為那些風聲必有誇大,誰料這長樂豺狗當真詭異至此……此人必然已堕魔道,這番若能化險為夷——”
“師兄,”他話未說完便突遭打斷,轉眼看去,發覺說話的卻是一貫寡言的馮塵,“化險為夷還是容後感慨吧,那韓碧,仿佛沒死啊……”
伏雪将将放下的心頓時再次吊起,凝目望去,只見那倒塌的樹幹下黑氣四溢,底下沉悶的撞擊聲因着突然的沉默在高闊崖上愈發清楚起來,一聲一聲,似與雲後醞釀着風暴的隐雷遙相呼應。
夜延續着它的漫長,而黎明不受驚動,猶然安睡在萬水千山之外。衆人面面相觑之際,唯有懷抱定蒼的青年勉力站直,散亂額發拂過漆黑的眼,他目光沉靜,啞聲說道。
“既然如此……諸位長老,伏雪還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