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白刃不歸
——釋放李清夷,而後或去或留,皆便随他。
伏雪說完,幾名長老一時陷入沉默。
經過一番惡鬥,五長老中唯有孫轅與淩山雲能夠勉強起身,姜蟬子與馮塵不擅煉體,只得坐在地上調息。
傷勢最重的是蘇容易,先前保護方招時不慎中了韓碧一刀,邪氣侵體尤為嚴重,一直神智模糊地躺在地上,這時卻哆哆嗦嗦地蜷起手指,從袖中勾出一枚鑰匙。
他自是沒力氣将鑰匙交出去,甚至不能抓緊,那小東西蹭出袖口便滑落下來,碰在地上發出輕微的“叮”聲。
“蘇師叔……”
伏雪拾起鑰匙,并将師叔冰涼的手指握住,其餘幾人看在眼裏,神色皆流露不忍。
淩山雲一言不發地攤開手掌,也交出自己的鑰匙。
孫轅側着眼,只是沉沉觑着蘇容易蜷縮的手,直到姜蟬子啓口道。
“唉,走吧走吧,事已至此,先前的籌謀都沒有用了。那黑霧難以防備,你們帶上阿招,也趕緊避避去,下山把師兄弟們都叫起來,大難臨頭,保全性命為上,不算逃兵。”
——後一句自是對幾個外門弟子說的。
孫轅這才長嘆一聲,從懷中掏出一枚鑰匙,低聲道:“我又何嘗想要李清夷的命。”
伏雪抱拳道句多謝,不遠處古木仍在轟轟作響,枝葉震顫愈發強烈,他垂下的眼眸卻露出些許輕松。
姜蟬子取出一只小錦囊,将三把鑰匙攏起往裏一收,便對身側徒兒道:“玄兔,你跑得最快,快去後山把大師兄放出來。”
姜玄兔杏眼壓着淚意,真如一只紅眼兔子,卻只拼命搖頭道:“我不去,大家都在拼命,師父別想把我支開!”
“誰支你了,這是長老們交你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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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終于忍不住哭叫起來:“師父,你不是早就把四把鑰匙都給大師兄了嗎!”
“嘿?”姜蟬子叫她在衆人跟前揭了底,兩眼一瞪,繃着臉罵道:“臭丫頭,不是讓你別偷看我的錦囊!……快去,誰知道那石頭腦袋開不開竅,這種時候了,還要氣我!”
“六師妹,去吧,韓碧與大師兄有怨,你叫他趁夜離開,不必告訴他發生了什麽。”伏雪亦在後道。
眼見姜玄兔嗚嗚地跑遠,淩山雲詫異問道:“什麽時候的事,你早就料到有今日了?”
“這種鬼東西誰料得着,”姜蟬子兩眼還盯着徒兒背影,直待那細瘦身影融入夜色,方才回轉身來向淩山雲答道,“原不過是以防萬一罷了,若要逐出師門,那七天是他必遭的罪。小弟我——嗐,畢竟也是看着清夷長大的啊。”
“可你哪來的四把鑰匙?”
“這嘛……他剛回來那天晚上,我去找馮師弟談了談心……”
“加上你的,這不才是兩把?”
姜蟬子哈哈一笑,笑到中途牽動傷勢,又扯起一通咳嗽:“啊哈……淩師兄忘了,小弟忝為工堂長老,從先掌門與先掌劍處收回的鑰匙,還都放在我那裏呢。”
“李清夷機靈得很,不會有事。”孫轅适時在旁重重地哼了一聲,“那棵樹困不了韓碧多久,眼下還是先操心咱們自己吧。”
幾人一時都看向崖頂那頭,不過說話功夫,那濃郁黑氣蔓延得更開,卻似形成一只握住古松的巨手,陰氣侵蝕之下,可以見到常青的松枝顯出簇簇枯黃,粗健樹幹宛若正遭風化般迅速萎縮,與此同時,樹幹後傳出的裂響也一聲脆過一聲,不斷有枯死的松針簌簌墜地,搖撼之态,竟如罡風驟雨已然先至。
伏雪面上全無血色,黝黑的眼沉靜如磐,衣衫浸透傷口流血,愈發緊貼手臂,濁冷夜風中也像孤瘦松枝,雖年輪尚淺,筋骨卻已長成了不容摧折的模樣。
心頭精血,共有三滴。
“伏雪還有兩劍。”他說,“請諸位師叔伯助我。”
“松君,你是個好孩子。”姜蟬子把手掌覆蓋在他握着定蒼的手背上,長嘆一聲,他平和聲氣的時候,尖銳嗓音其實并不那麽刺耳,反有一種犀利明确的力量。
“百裏去後,我們對你多有苛待。不是不信任你,只是——從前我們幾個不堪用,把衍派全壓在百裏師兄和孤芳師兄兩個人肩上,你可以不必勉強自己去挑他的擔子,衍派本就是七個人的責任。”
“而此番你更不必自責,既是衍派命定的劫數,或許也命定了該由你面對。不必再追尋百裏的影子,松君,将帶領衍派渡過劫難的人,是第十九代掌門伏雪。”
聽聞此語,伏雪怔了片刻,随即低眉一笑,道:“姜師叔,伏雪受教。”
馮塵也伸出手,調轉餘力毫無保留地送來,一張苦臉垂眉耷眼,顯得愈發喪氣,嘟嘟囔囔道:“不能抱着我的古桐琴同去,可惜也,可惜……”
定蒼劍終于再次煥起微光,并發出隐隐劍鳴,是淩山雲亦将手掌搭來,并面無表情地說:“我沒有遺言。”
“誰叫你們交代遺言了?”孫轅冷哼一聲,吹得花白胡須微微飄動,搭掌之際道,“兩劍殺那魔犬,我看綽綽有餘!”
“松君啊……”枕在淩山雲膝上半昏半醒的蘇容易忽然虛弱地發聲,伏雪擡眼看去,這位最是親厚的長輩也正盡力歪過腦袋看他,目光溫和,竭力說道,“孩子,定蒼在你手裏發光那一天,你就已經……是它認定的掌門。”
“是。”第一粒雨珠被劍鋒上的青芒剖碎,飛濺流光一瞬照亮青年堅定的眼睛,他輕聲說,“我掌定蒼,便請衍派諸位先輩同證,今日存亡與共,白刃不歸。”
一道驚雷轟然炸開,與之同時炸裂的是揚天木屑——古松樹幹終于被自內擊斷。
只見一條人影自破碎的岩洞中蠕蠕地爬出,韓碧渾身鮮血,一臂已折,胸腹與雙腿骨骼扭曲,模糊血肉中可以看到破體而出的斷裂骨茬,然而他竟還能動彈,彌天黑霧正扭成無數細線不斷注入那殘破身體,縫補血肉、接續斷骨,使他看起來幾如一具提線木偶,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由踝至膝、由腰至頸,慢慢直立起來。
“你叫什麽名字來着。”
便見那地獄爬回的修羅滿面煞氣,目如楔骨之釘,嗓音嘶啞可怖,發出漏風般的“嗬嗬”聲。
崖頂彼端古松枯朽斷折,此端新松銳意淩雲,青年遙遙抱劍,聲雖因氣血虧虛并不那麽響亮,卻清朗如融雪的青針。
他字字鄭重清晰地說:“在下,衍派第十九代掌門伏雪。”
“好,好。”漆黑的針線将那一團血和肉重織成韓碧,他瞳仁縮緊,嘴角咧開,周身氣息猛然收斂,顯出極端興奮的蓄勢待發之态,橫刀之際輕聲細語地說,“我會把你的名字刻在刀上。”
粗砺雨點零星墜落,偶有一滴濺入仰面向天的蘇容易眼中,他只微一眨眼,耳畔刀與劍已碰撞出裂帛般的尖嘯。
心血燒沸,那把墨色長刀如吞光的流星疾墜而來之際,伏雪亦不躲不閃,直迎而上,刀劍以最簡單的橫和豎再度交鋒,他使出天衍劍訣的第一式。
那亦是衍派劍者百年傳承而來的道,道中先有一,一生二,二生三,爾後三生萬物。
青湛劍光流麗綿延地鋪展開來,古劍所蘊的數十代劍者苦心孤詣的頓悟、數百年供養香火不絕的靈息,再次流淌進他燃燒的血液,極度通徹的一呼一吸之間,天地曠然遠去,唯有此刀、此劍、此一戰,被賦予着無窮鮮明的意義。
刃鋒撥出火星,将淋落雨珠燙得絲絲作響,極速交鋒中只剩僅憑直覺的進攻與抵擋,吹毛斷發的利刃貼着肉劃過,淩空帶起一串串飛揚血珠,然而此際那把邪刀的苦寒不待侵入便被沸騰的血蒸幹,伏雪在早春的夜裏呵出白氣,雙目明亮懾人,所映唯有心底空無的念。
師父,師兄,衍派,保護……
人世的濁重宛若也随着一次次劍擊離開他的身體,每一次揮劍都愈發輕盈暢快,韓碧的動作仿佛在變慢、變清楚,那把刀看似要從右側橫劈——不,可他肘腕微提,刀将上行,是朝脖頸來的!
伏雪驟一矮身,淩厲刀風割破發帶,削落一縷黑發之際,仿佛也斷開了什麽硬物,發出清脆的“喀”聲。
然而這些動靜他已全然不能察覺,只趁韓碧胸前空門大開遞進一記肘擊,而後定蒼注力斜挑,将他整個人再次挑飛出去,重重砸落崖下。
歸刃崖下,有一處祭祀衍派歷代先輩的碑園,韓碧摔落處正在碑林之中,一座座白石碑刻重逾千斤,他直撞塌了四五座才堪堪滾到地上,受黑氣瘋狂修補身軀,卻很快又能再次爬起。
雷聲大作,雨勢愈急,然而伏雪耳畔只能聽到隆隆的心跳,眼中只能看到敵人、看到劍,他亦狀似瘋魔,搖搖晃晃地提劍向前,此戰除非殺戮不能終結,他要前往……前往那個地方,身後的一切都被抹成虛幻無色的影,他眼中唯有遠方的靈光……劍中千古的幽靈呼喚着他,玄妙驚奇的徹悟引領着他,他要……
他要戰勝?不對。要保護?
不對,不對。他要以此血得證大道,他要——
“——回來!”
一聲驚雷怒喝劈開混沌,伏雪驟然清醒,一口半焦的心血噴出口鼻,幾乎是回神瞬間就被擰幹了所有力氣,直挺挺栽倒下去。
然而他沒有摔倒,失力的五指甚至沒有脫開定蒼——因一個人自後支撐住他,一只手攥住他的手,一齊握緊了定蒼的劍柄。
伏雪無聲地張了張嘴,他甚至已失去使用喉嚨的力量,只能拼命用口型叫出:
“師兄……”
李清夷眸中似有哀色,哪怕厲雨加身,目光依舊巋然寧靜,他從來飄渺如同一切不可觸及之物,這時卻輕聲嘆道。
“不是說去去就回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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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馮在第三章 ,送鑰匙在第六章,姜蟬子一開始就決定了要把小李攆走,但也從沒想讓他白受罪,就…沒感情也別傷害,這樣吧